书城文化悲越天山——东干人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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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游伊塞克湖(5)

海外华人的成功,许多与土地、不动产的投资有关。我认识的马来西亚企业家李金友在中亚曾讲过,要“富”,就要有土地,因为根据汉字,“富”字的下面,需要田地,所以他是靠地发家的,并说他在澳洲也拥有不少土地。而东干人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耕耘,到今天的发展更加证实了自古到今,以土为本的理论。

我没有一寸土地。

可能真的是一无所有吧!

在卡拉奥什卡邂逅老乡

在我几次去中亚探访东干人期间,有件事颇使我难以忘怀,那就是碰到我的几位同乡,那确是意料之外的事。

我知道这里有我的老乡,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一次,我去距离托克马克市西边不远的伊万洛夫卡镇子,到一位叫尔利的东干朋友家做客,碰到了一位来自新疆乌鲁木齐的青年回民,他留有长胡须,经文念得很好。他问我从哪里来,我便告知他我老家是甘肃张家川,西北的回民应该对张家川很熟悉,因为那里是回民聚居区。结果,他告诉我,这里也有张家川人,是4个老汉,家口又很大。当时天已经晚了,而新疆青年人说那几个张家川人住在不远的卡拉奥什卡(红渠)镇,我便嘱咐那位青年新疆人,晚上去通知几位老乡,明天早晨,我去拜访他们。

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我和东干朋友来到了卡拉奥什卡村镇。

卡拉什奥什卡是介于托克马克与首都比什凯克正中间的一个大村镇,住有1500多东干人。其实,从托克马克往西走,一直到比什凯克,有七八个大的村镇,其中卡不隆、米秋里、伊满洛夫卡、坎特、红渠这5个大村镇都住有大量东干人,其中坎特是个小型城市,有2000东干人。从托克马克到比什凯克宽敞的公路恰好穿过这些村镇。

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着老乡罗志友一家。罗志友的经名叫“古班”,年纪在4个老人中是最小的,57岁,他在家里接待了我和陪行的其他东干朋友。我出去在罗志友家大院里观察了一下,院子很宽大,房子后也和东干人一样,都有一块空地,位置是属于秋河流域的大平原的中间。从院子里向南眺望,巍峨壮丽的天山清晰可见,风景极佳。

其余3位老乡是罗志成(罗志友之兄)和他们的姑舅马志万(舅舅的儿子),他们3位是张家川县背武人,还有一位老人已67岁了,叫糟万有,经名“尔弟”,有12个孩子,其中一位还是在张家川出生的。四位老人,都家口大,生下的孩子也多,其中罗志友和糟万有都有12名子女,住在村子不同的地方。

这几位老人的家境看上去并不太好,他们用土豆炒羊肉的凉面招待了我和其他的东干朋友。中午时分,陪行的东干朋友都走了,留下我和4位老人闲扯。其中几位老人又分别宴请我。同一日,我接受几家请客,肚子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大概挑拣些好的吃些。

4位老人很热情,说来到这里40多年了,没有见过来自家乡的人。我给他们说了一些家乡的轶事和地名以及一些笑话,勾起了几位老人的极大兴致。罗志友老人说:“几十年了,这些地名已经都忘了。你现在一提,又记起来了,你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

在马志万老乡家,我们从闲谈中才知,他最早是从张家川出去打工的,按他的话说已走遍了半个中国,曾到东北工厂做过工。20世纪60年代初,回到老家,恰好是灾难时期,受不了苦,在外面闯荡惯了,跑到新疆,看见新疆比较宽松,人少地多,能吃饱饭,就写信给姑舅哥罗志成和妹夫糟万有,介绍新疆的情况,就吸引了其他3个人。

接着,兄长罗志成讲了当时所受的难和他们离开家乡的事。他说:“1958年后,那是灾难时期,地里种了粮食,但队上又经常开会,不让去收割粮食,慢慢都没有了粮食,饿死了好多人。我家没办法,吃的不够,把兄弟(罗志友)就送给了陕西凤翔的一个汉民家,换了些粮食。父母把兄弟送给陕西汉民,因为那里粮食多,这件事被舅舅家和邻居们骂了几次,说把回民的娃娃送给汉民,长大成了汉民,不怕报应吗?父母听了,又害怕,打发我去陕西寻找。我当时20多岁,翻了关山,路途关卡又要查手续,吃了很多苦。到了凤翔,按地址找到汉人家,把兄弟接了回来。”

当我问起他们为何逃难离开老家的事,老大罗志成说:“那时,你没出世,你不知道,我的老家背武庄里,实在太苦了,吃的不够,白天让你去修梯田,晚上又要开会,折腾得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兄弟和姐夫商量,去新疆找姑舅。姐夫一家是从住的马园村跑来的,不能给人说,家里又没啥值钱东西,晚上开会,我们还是去了,害怕人来查。我们出发的日期是1961年11月16号,那天晚上张家川还下了小雪。半夜我们几家人就从张板梁上的山路朝清水走去。走得早,好让下的小雪埋了我们的脚印,以免人追上来。到了天水北道火车站,就搭上了去新疆的火车。走了三天三夜,才到达新疆乌鲁木齐。”

他们到了新疆,就准备去塔城。他们中最小的兄弟罗志友讲道:“那时去塔城,即使有钱,也买不到车票,因为塔城是中国的边界城市,需要证明信。我们是农民,哪里去找证明信,没有办法,在火车站的轨道上闲转,突然看到车轨旁边有一份空的证明信,就随便写了我的名字在上面,结果,还买上了票,到了塔城。”

从乌鲁木齐到塔城,他们也受了不少苦,糟万有讲述道:“那时我们坐的是大敞车,坐了两天两夜。新疆下大雪,差点要了命。那时候的人真怪,那么说,我抱的大儿子,他才几岁,都没有哭叫过,到了塔城,是晚上,哪里去找人,几家人睡在坟墓旁的一间没有门窗的破烂小屋子里,第二天天亮去找,马志万原来他就在附近住。”

他们恰好是在1962年5月发生的震惊中外的“塔城事件”中跑到苏联的。当我问起那过程时,念过几年书的罗志友讲:“当时是中国的‘五一’放假,听当地哈萨克、维吾尔族人讲,边界开了,好多人跑过去了。霍城县城里人少了,我们也就跟着跑过来了。”糟万友说:“过来时边界线上没人看,就跑过来了。几天后,关卡又被封了,再没有人来。记得跑过来后,要登记我的姓名、籍贯,登记的人问我怎么来的,有什么手续?我说:‘跑过来的,哪里有手续,你要啥手续?’我记得旁边还有个讲普通话的中国驻苏联大使馆的一位女翻译,听到我这样讲,她还笑了。”

我后来得知,他们跑过来时,也碰到另外一位姓李的家乡人,他们被苏联政府安排在技术学校学习开拖拉机、收割机。此后,他们被分在哈萨克人居多的农庄中。听说托克马克这里有很多回民,他们又迁移到这里来。而李姓老乡,则和当地俄罗斯人住在一起,并娶了个俄罗斯女人,职业是出租车司机。我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苏关系缓和时,李姓老乡还带着女人和孩子,回了老家一趟,当时影响很大。他回来就去世了。根据马志友讲,那家已搬到了北方的贝加尔湖附近住,娃娃都不会讲东干话了。

他们搬到东干人占多数的新渠后住了两年,又搬到这里。我便问为什么不住在陕西人居多的东干老村?他们说,因为背武的人老家也是陕西,都讲陕西话。罗志友讲到:“当时我们刚从中国过来,都是穷人,穿得不好,没有房子,曾住在用油毡纸做成的房子里,碰见那些新渠的东干人,说我们是从‘清国’来的‘清国人’。人家住久了,房子又大又好,我们受不了那种气,最后,就搬到了这里。”

罗志友还讲过一件有趣的事,“苏联的克格勃真厉害,我们从阿拉木图迁移到这里好多年了,1970年的一天,突然有位穿呢子的克格勃来找我们,问我们为什么搬到这里来?我们讲了理由,那克格勃的人看了我们的住房,还和我们住了一晚。第二天什么都没再说,还给我们给了些礼物就走了。我不明白,我们搬离多少年了,他们还知道我们在哪里。”

此后几天里,热情的老乡几乎每家都宰了一只羊招待我。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破费他们不少,因为他们住在吉尔吉斯斯坦经济不好的地方。在红渠,我又拜访了其他一些东干人,以及公路旁的东干清真寺,发现这里的东干人有来自新疆的、宁夏的、青海的,还有甘肃河州(临夏)的,都属于“八号”,即1962年后从中国过来的新的东干人。

在拜访红渠的四位故乡老人家后,我觉得在走访红渠中除了探望老乡外,还有两个收获。

第一,红渠是东干几十个村镇中以新来的回民居多的村庄。他们是1962年从中国新迁移过来的回民,而且来自西北不同的省份,既然都是新来的,就不存在歧视问题,大家都一样。但这里牵涉到新旧移民的关系,这是海外华人中存在的一种共同现象。笔者记得,前几年去过香港,在商店购物,我讲普通话,店员却不招呼我,因他们见我是大陆人。看香港报纸上把大陆的男的招呼为“表叔”“阿粲”,都含有歧视之意。这次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机场转机室,也碰到一批从美国来的旅行团,其中有几位华侨要去中亚伊塞克湖,所以在塔什干转机,都在转机室里等着。我们在一起聊时旅行团的一位老华侨得知我是大陆出来的,便大声说,美国这几年来了好多大陆人,尤其是学生,呆着不走,要拿绿卡,成为美国人,修养不好,坏了华侨的形象。旅行团都是老华侨,我给老华侨用华语慢慢说了这样一段话:

“亏你们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我是回民,我相信整个大地都是真主造化的,每个人都有在大地上任何角落生存的权利,况且白人政府都可以让大陆人居住,你们却对同胞有意见。新来的大陆人不是和当年你的爷爷、父亲一样,从大陆去美洲找生活吗?中国人在美洲还是少数,才几百万人,而美国仅西班牙人就3000万人。韩国一个小国都有200万人,加勒比海的古巴人、巴拿马人和墨西哥人都想方设法到美国,他们在美国的人这么多,你们为什么不吭声呢?大陆人在美国增多,不是更好吗?”笔者说完一席话,那些老华侨再没有话说。所以,在红渠考察后,使人惊奇的是,东干人中也有这种现象。

第二,笔者碰到的4位老乡都是农民,生活条件并不太好,房子都破旧,罗家连大门都是应付的,旁边开。他们都没念过书,后一代人也都是“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马志万老乡在家门口的公路旁,摆的是卖扫帚的小摊子,家里存放了一房子扫帚。我想以此为背景照个相,他不肯,说“太害羞了,以前从中国出来时,是做扫帚的,40年后,我还是在卖扫帚。若你照了相,老家的人都笑话哩”。几十年的迁离,他们的生活并没多大变化,和老家的农民情况差不多。他们很想去老家看一下亲人(他们都有兄弟姐妹在老家),但没有路费,都在做思乡梦。我体会到,除了吉尔吉斯斯坦外,他们的经济环境不好,都是勤苦的人,家里有打好的堆起来的小麦堆,但价钱太低。我想,教育是最关键的,没有良好的教育,再好的环境也好不了,下一辈人也要受苦。

漂泊,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以前就有的现象,多少文人骚士描绘了人间悲欢离合之情,犹如早在宋代流传的一首诗: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多少夫妇同罗帐,

多少游子飘外头。

纳戎城见闻

清明时节过边城,远客临风几时情。

野鸟闲关难联语,山花烂漫不知情。

葡萄酒熟愁肠乱,玛瑙盃塞醉眼明。

遥想故园今好在,梨花洋院鹧鸪声。

这是元代著名政治家、诗人耶律楚材描绘西域边城情景的诗,我以为,用它来形容纳戎山城,是很适宜的。

纳戎山城是位于吉尔吉斯斯坦最东部的山城,距离中国的边界近,有关白彦虎的资料都提到纳戎。它是白彦虎1877年12月翻越天山进入俄境的第一个歇息处。

从托克马克去纳戎大约270公里。我在第四次走访东干人时,便慕名启程前往早已在书本上熟悉的纳戎城。

纳戎是一个被天山群峰环绕的山城。在接近纳戎城的高原公路上,我向下面的山脉和草原上眺望,眼前是一片开满山野的金黄色的葱属植物,在中国古书上,正是由于这种植物,中国人才把天山的中央部分称为“葱岭”。

我来到了纳戎城,看到这里是一条狭长的河谷形成的城市,城的西端是湍急而又浑浊的纳戎河。我详细观察纳戎城的四周,使我惊讶的是,它东边的山脉是翠绿的,长满了矗立挺拔的松叶林带,而西边的山上则是一草不长的黄土堆积的山脉,恰如我在中国北方黄土高原上遇到的情形一样。居住在纳戎城里的人给我说,即使在寒冷的冬天,西边山脉上的雪也会被迅速融化掉,不会留住雪层。我想,刚才看到的纳戎河的浑浊,是不是由于两边没有长草木的黄土山而冲刷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