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告诉她……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南唐灭亡,国主同小周后沦为亡国奴,他们终身将被囚禁在豪华的牢笼里——你对这样的结果满意吗?还是你从此以后就可以快乐起来?”
画纸从江正的指尖滑落到书案上,她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卧房,关门前告诉他:“你父亲在宋军进入汴梁城前一夜……在睡梦中安然离去。”
韩醉年跌坐在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抽去,从此销声匿迹,再难寻回。
自那日起,他****酒醉,从此醉醉年年、年年醉醉,惟有她平和的琵琶声悠悠地伴着他,无声无息、天长地久地伴着他。
琵琶声蹙停,当被封为郑国夫人的小周后踏进府里的那一刻。
江正一身鹅黄色的裙褂站在郑国夫人的面前,手里仍握着娥皇姐姐留给她的金线琵琶。即使是以姿色迷倒李煜的郑国夫人站在她的身边,也黯然失色。
“再过几月,待你青丝垂鬓,怕是连当今皇上也要醉倒在你的温柔乡内。”
“若我想,早已成为这后宫的主人。”
二人对峙,谁也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江正,她有着与身俱来的霸气,有的时候郑国夫人周薇不禁要想,若她是男儿身,说不定今天拿下金陵,囚禁他夫妇二人的……就该是她了。
不等江正招呼,郑国夫人兀自坐下,江正本欲吩咐下人备茶,郑国夫人却拎出两壶酒来,一人一壶,她兴致好得很。
“竹叶青,烈得很,你怕是喝不惯吧!”说着话,郑国夫人已自行灌下几大口酒。
江正取了杯子,替自己斟了一杯,细细地品着,慢慢地喝着,很是惬意,“找我何事?”
“我知道你是谁。”
她看着她毫无意外的眼神,江正就知道她已知自己的身份,“是违命侯告诉你的?”
郑国夫人眼带醉意地瞅着她,“在你眼中,我约莫就是个只会风花雪月的蠢女人吧!”
“不是,亦不远矣。”她还真是不吝她的评价呢!
郑国夫人杏眼瞟过她,隐隐地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早在我还年少的时候。”
江正手中的酒杯微顿,到底还是送到了嘴边。她的唇只用来喝酒,不用作说话,这次相聚注定是要听郑国夫人娓娓道来的。
“儿时,我便常进宫去探望姐姐。我很喜欢听她弹曲,我求她教我弹琵琶,她每次都应了,却每次都推说下回得了空再教我。
“有一次她匆匆命宫娥送我出宫,我略耽误了会子,却看到她乘了小轿往清凉寺去。只是好奇,我跟了过去。只是好奇……我知道了你的存在,知道了原来姐姐不止我一个妹妹,原来父亲也曾那般荒唐,原来我的娥皇姐姐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并不是我。”
灌进半壶酒,郑国夫人醉得厉害。
“一般人遭遇了这样的事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你猜猜我怎么做的——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我的目光锁定了我的姐夫。
“姐姐最在意的人一是她的三个儿子,一是你,再就是那位姐夫。那天在寝宫中我望着姐夫竟突发奇想,如果……如果我夺了姐姐的最爱,她会不会多留意我一些?江正,你猜,姐姐会不会多留意我一些?”
江正的手微颤,杯中的酒洒出大半。她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仍觉得有一双手勒住她的颈项,她喘不过气来。
得意地看着她吃惊的表情,郑国夫人朗声笑起来。她反手夺了江正杯中酒,一口饮尽。
“你也被吓了一跳是不是?初存这样想法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可是没有给我太多犹豫的时间,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的想象就成了现实,从此以后——我、姐夫、姐姐,我们三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丢下空空的酒杯,她说完了该说的话,转身几欲离去。
江正追到门外,横着手臂拦下她,“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当我以小长老的身份出现在李煜面前的时候,你不揭穿我?”
郑国夫人仰天长叹,有时候回忆是美好的,可有时候回忆对她这样经历的人来说却是种巨大的折磨。
“仲宣的死是个意外,真的是个意外。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可用我的死换回仲宣的平安。我和姐夫极力隐瞒此事,就是怕病中的姐姐受不了这个刺激,可你还是说了,结果……一如我们最坏的猜测。”
是她的错吗?连江正都开始怀疑,这所有的悲剧都是她一人之错。
郑国夫人全然未觉地继续说下去,“姐姐的病越来越重,我几次前去探望她,都被她拒之门外,那会儿我就猜或许……或许姐姐已经知道我和姐夫的事。终于有一天姐姐愿意见我了,可开口第一句——我永远记得她说的那句话,还有她的表情、语气——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是的,姐姐就是这么说的,我跪在地上哭着向姐姐解释,可她只是挥挥手,什么也不想听的表情。我求她原谅我,她却告诉我,她也不想带着对亲妹妹的恨离开人世,她托我照顾你,她说这是我请求她原谅的唯一办法——唯一办法。”
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姐姐的模样又重现江正脑海。
天阴了,郑国夫人匆匆离去,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她仿若自言自语:
“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该多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所有的一切……”
郑国夫人丢下的竹叶青当真不够烈啊!江正喝了大半瓶却丝毫不见醉意,她索性端着壶一口饮尽。
她喝得太快太猛了,酒未喝尽,却呛得自己连连咳嗽。
“咳——”
一大口鲜红的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带着浓浓的腥甜味。
望着帕子上沾染的血渍,她洋洋地笑了起来。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没有她,一切都结束了。
韩醉年醉生梦死好些时日了,这一天他晕忽忽地站在大门口,忽然发现没人拦着他了。他试着走进走出,甚至逛了几个时辰才摸回府里,似乎他可以来去自由了。
那还等什么?
自然是要走人的。
他甚至不打算跟她告别,就想着怎样尽快离开这里了。去哪里,他倒是想好了,回金陵城,回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不管那里还是不是南唐的土地,他只想回家。
简单的几件衣服和几块零碎的银子,韩醉年提溜着包袱这就打算离开这座富丽堂皇可比后宫的府邸,从此再不回来。
他的脚迈过后庭正朝正门方向走去,隐约听到一阵阵的咳嗽声。那人咳得很重,几乎是一声接着一声,连喘气的当口都没有,听声音依稀像是江正。他没敢多想,或许是压根不想去理会吧!
他转过身径自朝前走,边走还边告诉自己:我要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跟我无关,我要回金陵,我要去父亲的灵位前上香,父亲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去探望他,我要走了……
可那一阵阵的咳嗽声,却像是把利刃逼着他调转方向往她的闺房走去。
推开那扇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他踏进那一步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可他还是走了进去。
慢慢地靠近她的床边,他看到了她。几日的光景,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他几乎认不出她来——美丽的风采全然不见,惨白的面容上露出两只深陷的眼窝,眼神却是涣散无光的,她的唇边还残留着点点血渍,衬着白如纸的脸显得很诡异。
她怎么了?
“江正,江正,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唤了她好几声都得不到回应,韩醉年不得不怀疑她是否已失去意识。
他冲到门外大喊管家,“去!去请个大夫来,汴梁城里最好的大夫,快去!”
他则返回到她的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贴近她,感受着她还在呼吸,可他的心却无法全然放松,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期盼着她的回应。
“江正,我是韩醉年,你若是听见了我在说话就回答我,看看我也行,哪怕只是一眼。江正……”
“我还没死呢!”她含笑着咕哝一声,笑吟吟地望着他,看得出来她在努力集中注意力。
他从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抹了把脸,他握着她的手也顺势垂了下来,“我还以为你没气了呢!眼珠子都不转了……”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实在是太夸张了,哪有人忽然之间就一病呜呼的,“你怎么了?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不说话,懒懒地盯着帐顶。
他好整以暇地瞧着她,“怎么?南唐灭了,国主和小周后被软禁,你的人生忽然失去目标了,所以一夕之间就垮了?”
她仍是笑,“不是,只是忽然之间明白了点什么。你知道吗,韩醉年?娥皇姐姐是我杀死的,是我的存在杀了姐姐。”
她笑,一个劲地笑,笑容融在眼中,慢慢散去。
从未有过的恐慌盘踞上韩醉年的心头,他捉住她的手,似乎想拉住点什么,“别说话了,你闭上眼先好好休息一会儿吧!过会大夫就来了,很快你就会好,就会没事。”
她只是摇头,“不用了,死了倒干净,要是我早点死了,姐姐就能活下来了。也许,咳咳……韩醉年,也许你的南唐就不会灭了。你也希望我死,是不是?”
她的话在韩醉年的心上划出一道口子,只是一瞬间,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的心松动了,想着如果她早点死掉,或许南唐……
他很快摒弃了这个念头,然而握紧的手再一次地松开了。
江正望着他抽出的手,心内已是明了,“你走吧,没有人会拦着你,我跟赵匡胤说过了,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很快,很快大家都会如愿,很快……”
她阖上眼露出淡然的笑,再没有力气支撑她张开眼看看这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