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莲花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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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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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一摊灰黑腐败的余烬,风一吹,纷纷飞散。

天未大亮,寂静的大漠,只有清冷的风声。

那三个波斯商人还在睡觉。行蕴已醒了,立马远眺,鸣沙山就在远处。朦胧天光,一片火红的云彩,那是太阳在山后挣扎。

他抱紧怀中的小兽,迎晨光策马而去。

奔驰了个把时辰,循着记忆,爬上遍布佛窟的东麓。

谁能想到,佛像林立,佛经遍布的圣地,竟记载了他们的****?

不过二十年,一世转生,所有过往都无迹可寻,只有这千年不变的大漠孤山,默默地,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守护了他们的故事。

岩壁上的画都是他亲手画的。

这么多年了,那个红莲铠甲英姿勃勃的美丽护法还在热烈甜美地笑着。

行蕴轻轻抚摸着粗糙岩石上的笑脸,闭上眼,默默回想她生机勃勃的样子。从中元雨夜的初遇,到最后鲜血淋漓的佛殿……

那时的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画下这些记忆的?那时他还在幻想着这个故事的结局吧?她身披嫁衣,含羞带怯,满心欢喜地成了他的妻。一辈子……他承诺过的一辈子——她的一辈子啊!

那时他怎么说的?

“……你看,这是我们的故事啊!我要把我们的故事画下来,画在这万年不毁的石壁上。我陪你一辈子……”

“我陪你一辈子……”

“你的一辈子好长,待来生,又是你来找我,我怕我会忘……忘了这一世的种种,忘了你……”

“那时你就带我来这儿,让我看着他们,我就会记起。好吗……”

怎料到这一世,却是他带她来这儿?他记得他们的盟誓、记得爱她的感觉、记得被她爱的感觉、记得伤害她撕心裂肺的绝望、记得她错愕含恨的眼。只是,那个曾经给他爱,为他哭,被他伤害的人却不记得了。她甚至不肯做人!只想永远地将他驱逐流放,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小莲……”他抱起它,牵着那双雪白的爪子抚上石壁。

“这是我们的前世,我和你的故事。你忘了吗?这是我们的初遇。那年中元大雨,晚上我独自在禅房念经,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你站在外面,湿淋淋的,像一朵雨中的莲花……”

低缓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悲欢,墙壁上的说完了,还有未及画上去的结局,打得她措手不及,弄得他追悔自责。那永远是他心头的一个疤,即使不疼了,也永远好不了,一见那丑丑的样子,心悸尤在。

一直不停地说,直到夕阳西下了,太阳又壮烈地在山下死去一遭。血色铺满大漠,从洞口射进来,溅到岩石的壁画上,溅到他的脸上,也溅到它雪白的毛发上。

它似乎很痴迷于墙上的画,也不知听懂多少,竟微微地湿了眼圈,趴在他怀中磨蹭颈毛。

他揉着它头颈的软毛,凄楚苦笑,“小莲……”

它对这名字已经十分敏感了,一叫小莲,便知这是叫它,趴在肩头贴起他的脸。

“小莲……”

心一酸,掉下泪来。它已经很习惯吃他的泪水,莫名的咸涩滋味,滋润它的口舌。

“你还是记不起吗?还是已经记起,却不想回来,不想原谅我?”

袖口一送,掉下一样东西。这是他从经行寺的废墟中找到的——没有眼睛的木雕塑像,还有那串散落一地的相思。木雕的铠甲上了色,仔细看看,原来是染了血。二十年前的血,早已干涸成褐色。那是他的血。

红豆老旧了,是他一颗颗洗净,重新用红线穿起来的。毕竟回不到当时的豆蔻好年华——刚从树上摘下来,新鲜活泼的颜色,像一颗跃动的心。如今他也老旧了,二十岁的年纪,却塞了颗伤痛累累,愧疚满载的心。

他伸手拾起那串红豆,轻轻为它缠上,当年的纤纤皓腕已经成了兽爪,只是啊……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如此为她痴迷呐!

“小莲……我说过,无论你是什么,为神,为鬼,为妖,为魔,我都爱你。前世我太软弱,只能看着你独自挣扎痛苦,今世不会了……你一直这样也无所谓了……你再记不起我也无所谓了……只要在我身边,再不分开……小莲……当年我为你缠上这红豆,盼你再也不飞离我的身边,如今,我重新给你缠上。小莲、小莲……我爱你……小莲……我的小莲……”

相思已缠身。他紧紧地抱着那暖烘烘的躯体,头脸埋在它颈间。

哭了吗?

只有承受他眼泪的人才知道。

分文不值的泪水,因着爱恨,身价也涨跌不定。心怀爱慕的怜惜,心怀恨意的高兴。总之都是宝。只因遇着毫无关系的人,他们便注定一跌到低。因为无关,所以低贱。

他的眼泪对她来说应该是低贱的。

它只是个兽,虽然莫名其妙吞了他许多泪水,毕竟不懂人情世事。

它无爱亦无恨。

只是啊……为什么它会觉得心痛?他说爱它,它不想相信,却又忍不住相信,一颗无爱无恨的野兽的心更是百味杂陈。

舌尖还留着咸涩的味道。手腕上这又是什么?它曾见过呢……

有一个男人,也曾这样百般爱怜地给它缠在手腕上。那个信誓旦旦的男人……就在这里……他说——跑不了……再也跑不了了……

他说——我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为什么它倒记不清那是谁了……他的脸已经很模糊了……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也许……是个和尚?怎么一想就如此心痛呢?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那脸苍白地罩下来,他突然哭了,哭着喊她的名字……

小莲、小莲……我的小莲……

小莲是谁?小莲是它吗?它是他的,那眼前这又是它的谁?

不要不要不要!啊——

“小莲!”

它突然剧烈地挣扎嘶咬,仰天长啸起来,全身散发出耀眼的红光。行蕴惊得收紧了手臂,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它渐渐静下来,直等到红光也散去——

它折腾累了,乏力瘫软在他怀里。

黑发垂肩,面染红霞。闭着眼,因为刚刚一通煎熬,微微地有些气促。

她又回来了。

简直难以置信!她竟肯回来了!

行蕴将她紧紧锢在怀里,一张脸埋在她颈间,全身激动得发抖。她肯变回人了,是否证明,也肯原谅他了?

她还肯要他?

肯吗?

小莲深深吸口气,自他怀中悠悠转醒。一个男人正在替她穿衣服,胡服男装,却是艳丽的红色。这是她为人时最爱的红色胡服。

她还有些糊涂,茫然环顾这似曾相识的地方。

衣服穿好了,男人抬起头。

他的脸?!

是他是他是他!

前尘往事洪水般涌进脑子里,一桩桩一件件,撞得她错愕头痛。

谁这么该死?又让她变回了人?她不要当人!不要!

岩壁上是他们曾经的甜蜜往事,只是没有结局,他们都没料到——不不不,是她没有料到的结局。

这个男人,这个满眼含泪柔情一片的男人,那时也是这样深情地看着她、蛊惑她,喂给她那么一盅断肠掏心的毒鸠。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么又被缠住?

小莲往后退了几步,远远打量这个状似温柔无害的男人,他急惶惶地凑过来。

刚走几步,便被断然喝止。

他只当没听见,上前一步抱住她的双肩。如今他也学得坚定果敢了。

“你!”她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死命挣扎如沙滩上搁浅的鱼,却如何也挣扎不出。是他抱得太紧吗?

“滚!”

“不!”

“滚!”

“不!”

“还有脸说不?!好!那就让我宰了你!”

随手拿起一块碎石,小莲默默念咒,掌心磷光四射,石块亦不断变化,伸长加粗,最终化为一支金杵。用起来最得手的武器,她用来杀这最爱最恨的男人。

究竟是最爱还是最恨?

这实在很难分清。她只知爱之欲其生,其实还有下半句的:恨之欲其死。这两句总是连在一起,那时她只愿相信前半句,总以为后半句太遥远,遥不可及。如今他们都在她心里安家落户,纠纠缠缠——原来不过一线之隔,实在忒难分清。

她也不想分清了!

这个脆弱的人类,一杵击中肩胛,根本不用费力,他已颓萎倒地。第二杵也接上,他竟未躲闪,静静看着巨大的金杵砸在肩头。咬牙强忍,终于没坚持住,一口血箭喷出,溅满胸口,还有不要命的,争先恐后落在那金杵上。

他竟然半点不曾躲避?

小莲呆愣于原地,金杵还搭在他肩上。他抚着胸口,仰脸猛吸几了口气。每呼吸一下,喉咙里便轻轻呜咽,像在呻吟,低缓沙哑,几不可闻。

“小莲……”

他平稳了呼吸,毕竟受了伤,底气托不住,声音有些颤抖:“小莲……我……不奢望你能马上原谅我……以前的事……再解释也无用,可是、可是……我从未想伤害你。小莲……你也许不想记起那些事,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小莲……我的小莲……我、我爱你啊……”

天色渐渐暗了,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到他们脸上。

小莲立在夜风里,一看到他满身狼狈,深情无悔的样子,眼泪便自发悄悄钻出来。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不要心软!她暗暗骂着自己,手僵在杵上,杵僵在他颈间,抖了又抖。

他罩在洞窟的黑影里,面目一片模糊。只留下一双眼睛,温柔而疲惫地望着她。

他也在赌。用自己的命,赌她回眸转心的嫣然笑靥。赌场也要靠信用的,这个失了信的庄家,他的赌局还有人肯眷顾吗?

黑暗中金光一闪,金杵不见了,地上剩下一颗沾血的石子。

小莲咬紧牙关,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无眷顾。她迎着夜风,返身踏云而去。一句话也未曾留下,干脆得如同二十年前猛烈猝然的死。

她连输的机会也不肯给,让他空守着一个无人肯要的赌局,撕心裂肺。

再难挽回了吗?

那个幻想中的美丽结局,终究……只是个梦?

小莲啊……

跪在窟口,目送那个血红的影子消失于云际天幕,她连一个回眸也吝于施舍。那样的决绝……小莲啊……你可还爱我?你可有一丝不忍?

“小莲——”崇山间回荡起凄厉的哭喊。

再无人回应他,只有久久不去的回音,如附身怨鬼,无主孤魂,徘徊游荡于世间。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一场梦……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小莲啊……若不原谅我……为何还留我一命,留在这里苟延残喘?

真的……再难挽回了吗?

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不如就留在这里吧!风沙雨雪……至少还有他们美好的过去陪着他……待百年之后,风化成一具干尸……成了这佛窟的一部分。若有后人来……若他们曾看见一个紫眸的红衫裙姑娘……就请告诉他、告诉他……因为,那是她回来了,他的小莲回来了……她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世上……终于肯回来见他了……

亘古不变的大漠,也只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阳,独自玩得开心。

偶尔有过路的商队,凿窟的僧众,倒也能热闹一时。

莫高窟又迎来一批过路的商队,他们是从遥远的大秦来的,一路波折坎坷,只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头一次见到山崖绝壁上开凿的宗教窟洞,纷纷爬上去观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他们很吃惊,急忙上去察看。一个大唐的男人,面目清秀苍白,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全身严重脱水,几乎与僵尸无异。用手探探,还有一息尚存。

随行的拿水喂他,好半天,呼吸才强烈起来。

他们七手八脚将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内,已经入夜。边陲野地,入了夜却比长安城热闹百倍。因为没有宵禁,酒楼客栈灯火通明,妓馆门前更是热闹,五彩薄纱的女子倚在朱红门扉前,勾魂摄魄地媚笑。有黑发的汉族美女,也有金发的胡姬,还有袅袅婷婷坐在楼台窗畔往下瞧的,隔着半卷珠帘,脸容暧昧。

那是上档次的绝色名花,什么三红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样百出。大半是胡汉混血,爹娘不详,也有妓馆自产的,黑发碧眼,出奇的漂亮。

这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久未经女色,又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异族风情的温婉丽人,简直连路也不想走了。随便找了间客栈落脚,安置好行李货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馆,只留了个青涩少年照料一切。

行蕴昏沉沉地醒来,直觉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烛光微弱跳动,勾勒出一个金发少年的侧脸。他正坐在桌前吃饭,察觉到床上的动静,一见他醒了,刚忙跑过来笑着打招呼。

他的话行蕴听不懂,只能回个苦苦的笑脸。

本欲起身,却被按回床上。少年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工夫,便端回一碗热汤。

汤是乌骨鸡熬的,黏稠的米黄色汤汁,浮了几片乌黑的鸡肉。香味儿飘散满室,他却无半点食欲。劝了又劝,他只是摇头叹气。少年急了,按着他把鸡汤一股脑儿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边猛咳起来。

“……”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陌生的语言,行蕴抬起脸,见他有些愧疚,只好摆手微笑,“没事!我没事。”

“……”

“我——没——事。”

少年挠挠头,拿布巾给他擦了把脸,又回去吃自己的饭。

烛花噼啪作响,夹杂着咀嚼食物的声音。外面非常热闹,酒令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蕴躺回去,盯着房梁发呆。房梁被虫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鸣沙山的窟洞。这里他认得,是敦煌城里的客栈,他来时曾住过的。

他还未全清醒,木然地望着那一片虫洞,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虫洞会不会比莫高窟的洞多?里面的虫子们也有他这般的爱怨纠葛吗?

不自觉地,他开始数那些虫洞:“一、二、三、四、五……”

数着数着,竟有些困了,声音渐渐沉下去,最后,淹没在喧闹声中。

在客栈住了三四天,身体才渐渐恢复。商队要继续赶路了。

晚上,行蕴正对着烛光发呆,突然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奔到门口。难道、难道是小莲回来了?

明知不可能,毕竟情难自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门开了,外面站了一个矮个子的汉人,五短身材,粗声粗气的。这人叫赵基,是商队的向导。行蕴丧气地垮了肩,将他让到屋里。

赵基瞧他满面灰败,遂笑着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难道佳人有约?身子刚好,悠着点儿啊!”

行蕴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过了。

赵基伸手捏捏他的脸,先前僵尸般干涩的面颊已经回复生机,虽然仍苍白消瘦,毕竟像个人样了。他叹口气道:“小兄弟,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你遇见了什么事,满口鲜血的,自己一个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见土匪还是别的什么事……”

“……”

“好、好,不说也罢。估计也不是遭抢的,钱袋还在呢。”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行蕴,“这是我们发现你时,落在你身边的东西。”

打开来,里面是他的钱袋,还有那个未完工的木雕像。

“钱袋里有十二锭银子,还有三千零钱,你点点。还有那个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们也一同捎回来了。”

“小兄弟,你倒是点点钱袋里的银子,别光看那个雕像啊。点清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别哭别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么事跟大哥我说说吧,兴许能帮你出个主意。”

“赵大哥……你们为什么救我?”

“呃?!”这算什么问题?赵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气得开口便骂:“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寻死?!遇到什么这么想不开?你死了倒痛快,有没有想过你家里的人?你爹妈养你这么大,就为了让你跑到沙漠里装干尸?!”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着什么难事,是个男子汉,就得哪儿摔倒,从那儿再爬起来。一死了之算什么本事?老天既然让我们救了你,那就是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

真的吗,还有机会……这次没死成,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行蕴低下头,瞪着手中那尊木像,泪滴在上面,渗到参差木纹中,晕开片片血迹。渗到头面上,便染红了那张桃花脸。

赵基叹气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跟我们走,送你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第二天是个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横躺竖卧了一些巨大的风化骷髅,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风从身后徐徐吹来,穿过这些风沙雕琢的石尸,幽怨呜咽。

风里夹杂了少女的哭声。

是幻觉吗?!那哭声、那哭声竟像极了小莲?

行蕴猛地勒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雾里的鸣沙山,还有远处的敦煌城,再无其他。

呆呆地望着天上,泪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侣的孤鹰,徘徊哀鸣。

远远传来赵基的喊声:“看什么呢?快走——”

行蕴又静静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终于策马而去。

风儿吹散了那一声叹息,悄悄地,带来一方红色的丝巾。飘飘摇摇,不知何所来,也不知何所归,逐风追日,翩跹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心之所系的地方?

月冷星稀。

二十年前的浮屠地狱,如今已是一片残垣断壁。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泼洒满屋萧索。佛殿上,血迹犹在,斑驳地与石板地融为一体。那些曾发生在这里的罪恶,永远也抹杀不掉了。怎么罪恶如此长命,悔恨如此长命?

行蕴躺在大雄宝殿的地上,小莲曾经躺过的地方。他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几乎夜夜在这里徘徊。不是佛殿,便是那间初遇的禅房。也许有一日,她会回到这里敲他的房门呢!

小莲啊……我该去哪里找你?

你真的如此狠心……连一面也不肯再见吗?

十一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瑟瑟寒意了。他翻了个身,让脊背完全贴在地上,石板冰冷无情,刺激着全身的神经。只是,时间长了,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骨肉肌肤,沾染了体温生气,渐渐地温热起来。他低低地念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月光影影绰绰地洒进来,满面新泪。

他睡着了。

睡得很深,很甜美。他做了个好梦啊!

他的小莲回来了。披着素色月纱,一身红裙,悄悄来到他身边。满面浅笑,十指生情,穿插在他铺散的发间。

“你的头发终于留得这么长啦!真好、真好……”

这是为你留的啊……为了与你再见,才转世投生……

小莲……别再离开我了……

翻身将她扳倒,俯身上去,静静地吻她。那双唇好热,她总是这么热情似火,爱得铭心,恨得刻骨。凡事都决绝自主,只有在这种时候……竟如新生的婴孩儿蜷缩在他怀里,放弃了主导,放手任他捉弄……从未有过的柔弱无助……这才是真正的她吧!寻寻觅觅,人间天上,不过要一个可以依赖的人……托付疲惫的身心,可以不必假装强势、可以释放真正的自己……

小莲……别再走了……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让我做你的依靠、让我做你的丈夫……

小莲……

鸟儿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晨光从窗棂射进来,满室灰尘在阳光下翻飞跳跃。他张开眼,一夜泪水,眼睛已被浸得有些肿。

天亮了。

四周哪有小莲的影子?掀开布衫瞧瞧,裤子还未干透。

原来又是一夜春梦……如此真实的美梦!

佛殿屋梁上全是飞天菩萨,四大金刚,在流云掩映的明镜高堂。那里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薄情寡欲,四方清净。怎么,竟生出小莲这样爱欲强烈的生命?

不不不,哪有什么众生平等的清净乐土?都是顺畅逆亡。说什么普渡众生,原来也不过是变着法儿扩大自己的领土受众,各为其主,十八般武艺悉数登场——对敌人,不服输的,永远都是杀无赦。

曾经坐镇这里的高德大僧不就是吗?

还有那个自幼受尽熏陶,长了一双耳软根的自己……

当然,还有善法堂!

善法堂?!

对了对了对了,怎么没想到呢?

她如此强烈的爱憎,如此骄傲的自尊,怎换得被那样卑鄙残杀?

莫不是……又回去报仇了?!

说什么生生世世,原来,无形中又一次害了她?!

不不不!他抓紧胸口,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

小莲……一定不要去……

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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