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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匆匆,年年岁岁上演着一台大戏,永不歇场,永无止境。
这戏演在红尘,名为人生——芸芸众生的人生。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兢兢业业尽本分出演,从不欺场。都是主角,却在别人的生命里扮演了各色或举足轻重,或无关痛痒的配角。
看尽世情,原来人间的戏不过如此,都是大同小异,套着几个模式演绎下来,各自讲述自己的悲欢离合。
饶是这样,六界中,人界仍是最让人目眩神迷的花园。千种机会,万般可能。
所以大家都来了。神、鬼、妖、魔,连号称与世无争的佛也要插上一脚。
待久了,免不了沾上些香粉稠蜜,暮春的落花点点飘洒下来,飞红片片,落满一身愁绪情思,拂去了,又纠纠缠缠洒下来,躲也躲不掉。
晌晴薄日。
阳光下的飞花越发好看。
青竹林子里,也只有这几棵茂盛的桃花树,临水而生。满树妖艳粉白的美人,风徐徐吹过,落红也疏紧疏慢飘下,到急处,更似下了一场胭脂雨。落在溪面上,便悄悄乘着清风流水,一路流浪东行。
小莲坐在桃花树下的长椅上,花瓣落了一身。
身畔躺了个人,头枕在她膝上,长发披散。她拢了拢他的黑发,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他睡着了。
镇魂阁那一剑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玉烟不知使了什么奇怪手法,竟让他活下来,只是一直不醒。他说,这是休养生息。快半年了。玉烟说,等到落花时节,他就会醒。
所以,她回到这个地方,他们约定了生生世世相守的地方。
溪畔本来没有桃花树。刚入春时,她特意栽了几株长成的,日日坐在这儿,苦盼花开花谢。这里离曲江池和杏园本就不远,偶尔有闲游的浪荡文人迷途至此,见桃花流水,屋舍雅然,更有莲花池,养了菡萏佳人,含苞待放,总免不了吟哦一番,于影壁上留下墨迹。
她从来没细看过这些诗文,不想看,也看不大懂,那种咬文嚼字的风花雪月实在让人费解。她宁可等她的行蕴醒来,听他完完整整,真诚无伪地说上一句——我爱你。
感情真是最猛烈缠绵的毒药,一旦沾上,再难戒掉。
桃花瓣星星点点落在他脸上,盖住了眉眼。
一片一片拈下来,有一片恰好落在他唇间。她着了魔,悄悄俯身下去。他的唇凉凉的,却沾染了她火热的气息。
婉转纠缠,唇齿相依。
那双沉睡多时的嘴唇好像苏醒了,渐渐温热起来,一阵阵吐着热气。渐渐地,连舌头也加进来搅局。
犹自沉醉,未有丝毫察觉。
小莲越吻越深,直到脑袋被人从后抱住……
她惊得坐直了,膝头上的人目光迷离地望着她。
他们都十分诧异。
他伸出手,微微地有些颤抖,更有些难以置信,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摩挲爱抚。
“小莲……”许久未曾说话,嗓子十分嘶哑,他瞧着她,温柔地笑了,“小莲……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行蕴……回来了?
她顶着一张艳杀桃花的红脸,有些错愕,有些欢喜,也有些羞愤。
隔了这么久,经历着这许多恩恩怨怨,悲欢离合。原来日日盼他醒,待真醒了,一时竟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心态来对他。
喜、怒、哀、乐、愁,一一在心里轮转演练了一番。
喜中带怒,怒里参哀,哀内夹愁,愁里又含乐。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其实还是喜乐居多吧。只是,一遭为蛇咬……往后的日子……
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往后的日子……
行蕴见她一脸阴晴不定,神色古怪,急忙攥紧她的手,贴到自己心上。
隔着薄丝春衫,他的心火热狂乱跳动着,透过温润柔软的掌心,一路震撼到她心底。
是啊是啊……不是都说好了,忘记那些难堪的过去吗?
这掌心下的胸膛,曾为自己竭力抵挡了致命一剑的胸膛,那时留下的伤疤还在,每每替他换衣服,看到一次,就痛一次。
“小莲!”他坐起来,慌乱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我都说了,替你喝了那杯茶,只求能让你忘了它,我们再续前缘。要我怎样你才……”
余下的话统统被堵住了,小莲用唇堵住了他的话……
纠缠绸缭,许久,他贴在她耳根低喃:“小莲,我真的爱你……嫁给我吧……”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暑气渐升。
坊巷间家家户户都买了菖蒲泡的酒,还在门前挂上艾草扎的人儿。主妇们纷纷到寺庙道观请来五毒符,也有贪便宜的,在沿街字画摊买了,回家挂在墙上。
端阳节当然少不了吃粽子。
辅兴坊人流如梭,来来往往的,手中多提了草绳串的,或芦叶或竹叶粽子。这时节卖粽子的固然多,过了十字街向南走,路边一家姓虞的生意尤其好。
这是长安城有名的虞家粽子。大家纷纷慕名而来,铺子前挤满了人。
八九个小伙计,一人守着个齐腰高的大木桶,里面用冰凉泉水泡了拳头大小的粽子,一个个拎出来,清香饱满,水汪汪冰凌凌。
小莲瞧着新鲜,拉了行蕴跑去排队,“咱们也买一些吧!空手去多难看?”
“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老于世故了?”行蕴摇头笑道,“我从来不吃外面卖的粽子,每年都是自己包。”
“可是我没吃过嘛!”小莲皱皱鼻子,冲他做了个鬼脸,“小气鬼!我偏买。”
这是……这应该算是……撒娇吧……
一个原本泼辣强势的女孩子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你任性撒娇,是否证明,一切芥蒂阻碍已经不在了?
的确的确。
现在已鲜少做那些患得患失,鲜血淋漓的梦了。她就在身边,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不必再上天入地找寻,不必再胆战心惊地等待。午夜梦回,看着身边这朵美丽的睡莲,可爱的小兽,常常一看就是半宿,直到东方日白,雄鸡报晓。
起初只是难以置信,总怕又是春梦一场,怕她哪天旧账重翻,悄悄踩了云朵飞走。渐渐地就成了习惯。成婚也不过才半个月啊!
为了以防万一,怕往事重演,连半年未见的家人也不曾通知。就在溪边小筑,找了媒人,纳彩问征统统不少,还有一帮常来玩闹的朋友,都是些豪放文人,送字送画,吟诗颂词庆贺。
她真的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行蕴、行蕴——”
“啊?!”他愣了下,忙抬头,小莲提了三大串粽子,站在街口咬唇瞪着他笑。
“想什么呢?走啦!”
胸中暖意融融,他笑得心满意足,“给我!我来提。”
他赶上去,拉过她的左手,阳光下,那串相思挂在雪白的腕间,摇曳生姿。艳得夺目,红得耀眼。
“我问你,若你家里人不同意咱们在一起怎么办?”
“那我就跟你私奔。不是都说了吗?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爱吃粽子,我就开个小店卖粽子;你爱吃点心,我就给你做点心;你爱游山玩水,我就随你一路;你玩儿到哪儿,我们家的点心铺就会开到哪儿。”
“不要家里人了?”
“我已两次放弃他们,不差第三次。”
渐行渐远,隐隐约约传来小莲的笑声。
从此、从此……就这样手牵手一路走下去……
执子之手,可惜,不能一起偕老。
直等到他老迈了,鸡皮鹤发……双腿一伸,这回就真要累她来寻寻觅觅了。
那时,又会是何等盛世,怎样一番光景?
老天啊……是否会再给他们机会?
五年……
十年……
十五年……
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
人世犹未有太大变化,天下还是李家的,只是太宗不在了。这天纵英才的君主,最后也过不了鬼门关。挖空心思调制各色丹药,只怕幸福不能长久,一心期盼长生不老,基业永固。没成想,长命的寄托倒成了催魂辣手,杂丹吃多了,中毒身亡。帝位顺理成章传给了他儿子。
民间百姓没这些奢望,他们只盼在活着的时候可以幸福安康。只有家业的承袭,倒是与皇家无甚区别。
行蕴家也经历了一次变换更迭。母亲死了,行书全权长管家业,几年前一场疾病,行书也被打倒,缠绵病榻,只得召回带老婆四处云游,满天满地开点心铺的行蕴。
春节时,他们终于回来了。大家都很诧异。
这两口子,算算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连孩子都十五六了。却还是当初的少年模样,不见一丝老态。
长安的冬天非常冷,凛冽的风雪锋利刺骨。
屋子里生了炭火盆,烤红的木炭,噼啪作响。小莲抱着手炉坐在炕上吃橘子,旁边窝团棉被,被子里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瞧不出是男是女,眉目五官倒像极了小莲。
“娘!”刚刚发育的小公鸭嗓,粗粗咧咧。这原来是个“他”。
“我也要吃。”
小莲低头瞪瞪他,把最后一瓣橘肉也塞进嘴里。
“娘!”
“想吃自己到外面拿。”
“外面太冷了。娘——”
“去!天天窝在被子里,哪像个男孩子?”
少年很不愤,从被子里伸出整颗脑袋,横眉竖目,“哼!我哪儿不像了?文治武功哪样我不行?倒是爹,那么柔柔弱弱的,我看爹才不像男人呢!”
“啪!”小莲恼了,一掌击在床邦,冷硬的紫檀木生生被烙上个巴掌印。
少年缩缩脖子,却挺胸抬头不肯认输,“怎么?我说错了吗?!”
“小鬼,懂什么?!你爹才是真正的男人!想当初……”
“行了行了,又是那套上天入地,两生茫茫的蹩脚故事。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少年咧着嘴跳下床,想跑出去拿橘子吃,跑了几步,突然回转,若有所思,“娘!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爹、爹……应该和你不一样吧……他应该是人吧!”
小莲端了盅子正在喝茶,听他这么问,一口茶全喷出来,溅到炭盆上,兹兹地冒着白烟。她狠狠捶胸,咳红了脸。
少年被唬得一愣,苦着一张脸跑过来帮她捶背顺气——哎!要让爹看见了,不知又怎么罚呢。
“小鬼,怎么想起问这个?”
“爹应该也有四十了吧,看着才二十多岁似的。又不是和娘一样,他是一个凡人,怎么会呢?”
“你就想问这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啊!这个这个……我……想知道,将来我是不是也能像爹娘这样?若是的话……那……”
“那你若碰上人间的女孩子,怎么变得像你爹这样,可以和爹娘永远厮守?”她抬眼瞄瞄他,戳着他的脸,奚落道,“小鬼,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少年垂着脸,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连耳根子都红了。
“没用!害羞什么?当初你爹去魔界和佛界寻我,可知乘的什么?”
“这个我知道,是小飞哥哥!”
“这就对了!小飞的本相是乘黄兽,他们一族本就稀少金贵,又长年隐居在魔界,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其实呢,骑乘黄兽可以增寿,一乘增五百年。你爹来来回回地乘了四趟,少说增寿两千岁。而且,那时你玉烟叔叔为救他,喂了自己的神佛之血。你爹早就不是人了。”
少年抬起头,红潮未退的稚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所以,你当然也不是一般的人间小孩儿。至于你喜欢的姑娘……若真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而她也愿意,过几年,娘怎么着也会帮你把那个野小子借来一用。”
“那……爹他知道吗?”
这个嘛……小莲转转眼珠子,打了个哈气,歪在炕上打发道:“管他知不知道!快去吧!别忘了给我拿几个,要挑青的,越酸越好。”
这算什么?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少年皱皱眉,转身挑开面前门帘子,一推门,行蕴正站在门口。还是那张苍白清秀的脸,果真丝毫未见衰老,只是表情有些古怪,似怒似喜,嘴唇也悄悄抖动。
少年低下头,爹的黑靴子上落满了雪片,看来……站了有一会儿了。
哎!果然,原来还是不知道的。可怜的爹爹啊……
“爹!娘差我去拿橘子。”
行蕴挥手将他打发了。屋子里很暖和,小莲歪在床上,合着眼打盹儿。
她最近越来越贪睡,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在打盹。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肚子。微微隆起的小腹,暖暖的。这里面又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不知不觉就是二十年,三十五一过,他日日忧心着自己逐日增加的岁数。四十一过,他就是半个糟老头儿了,她依然是花容月貌,他却要渐渐老去,直到哪天,直接被拉到阎罗殿上轮转池前报到。容颜虽然未改,可忧心却从未放松过。
该来的还是要来。帝王也难逃劫数,何况他一介草民?
本来只想听听儿子喜欢的女孩子,没想到,竟听到这样的秘密?
他简直懵了,且喜且怒。
她怎么不告诉他,她怎么舍得让他日日这样忧心地度日?
哎!真是他的小魔女啊!
终于!他的诺言也有实践的一天,他们真的可以生生世世长相厮守了。
他激动地吻了吻她的唇,她被弄醒了,睁着一双隐隐透紫的大眼,水汪汪地盯着他。
“小莲……”他将头埋在她颈间,激动得有些颤抖,“小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没有轮回,永远厮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你多宠着我啊。”小莲摩挲着他的黑发,笑道,“不知道,你会愧疚,会尽一切力量爱我,因为时光有限。我怕,你若知道自己可以绵绵永寿,咱们可以长相厮守,你就不这么疼我了。永远把我放在明天,让我等……”
“怎么会?再不让你等了……我……再不让你飞走了……”
他将她压在身下,缠缠绵绵地拥吻。
炭火盆里的烈火纠纠缠缠激烈燃烧,所向披靡之势,足以焚毁一切。
她推搡着,“一会儿洛山要回来了。”
“别管他!”
齐声叹息着,火苗又往上蹿了蹿。
理智算什么?它早被烧得尸骨无存!
屋外风雪漫天。
棉门帘里春光无限。喘息婉转,呻吟似浪。
行洛山抱着一兜青红色的橘子,对着大门愁眉苦脸。
哎,看来今天下午只能在大伯房里吃酸橘子啦!
—全书完—
有些佛学相关背景要介绍一下:
1.六道轮回:佛界六道为人道、天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不同于六界。
2.三恶道:佛教中,三恶道为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佛界护法只是护持佛法,不受佛界种种约束,然而,一旦玩忽职守,徇私枉法,便有罪,会被堕入三恶道,有时也称堕入三恶趣,也就是,贬为畜生、饿鬼或贬入地狱。
3.三善道:即人道、天道、修罗道。
4.韦驮:韦驮为佛教二十天中第十六位。为四大天王三十二神将之首,负责巡行六界诸天,特别负责监视魔界动向,制止诸魔毁坏佛教中人修行。有些地方又叫他韦驮菩萨。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护法神和菩萨是不一样的,护法神署天道,也入轮回,只不过青春寿命以亿万年来计算。而诸佛菩萨罗汉都不入轮回,所以护法神的地位比诸佛菩萨低。韦驮曾于魔王手中夺回佛祖的舍利,立下大功,所以在书里稍稍演绎了一下,写成立功被提升为护法菩萨。然而,就因为成了菩萨,所以不能恋爱生子,而且听说有的杂经也有韦驮破戒被除名的故事,所以编了那么一段。
5.关于如来破戒救人:佛经里确有相关记载,佛祖释迦牟尼为救一人间女子,与她共度一夜,破了色戒,只是佛经中并未说生子。
6.乘黄兽即是《山海经》中记载的那种背上有大角的名贵野兽。外形被美化了一下。骑乘黄兽可延寿千百年也是书中确有记载,并非胡乱编造。
7.关于魔界:佛教认为,欲界有六天,第六天为自在天,住着四位魔王:烦恼魔,阴魔,死魔,自在天魔,自在天魔王住在自在天中的他化自在天,为自在天四魔王之首,所以有时也被称作第六天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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