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爷,他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皇上身边的近身大太监,好赖也是个总管啊!您好歹出去跟他寒暄一番,以免日后落人口实。这话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番罪过。”
她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偏偏他就是不领这个情,“落人口实?落吧!本王不在乎,要逮本王的把柄,来抓便是了。反正这个王爷做着也没意思,夺了亲王位便完了,还倒腾出这么多的花样做什么?累不累啊?自己藏着祸心,还以为人人都同他一般,虎视眈眈盯着那把椅子呢!我就不信了,他还能当真抹了我的脖子不成?我看他日后怎么有脸去见父皇和太子大哥……”
“王爷,好了!”孙将儿一把捂住他的嘴,“您听听,您听听您说的这都是什么啊?这要叫人听了去,您还活不活?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还活不活?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别拿这些无辜人的性命耍着玩啊!”
朱縋也是逞一时之气,撒完了气静下心来,为这府里几百条无辜性命着想,他也后悔说了这样的话。
可说都说了,还叫他再吃回去不成?
他脾气上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反正我不去见那个什么阉人,你替我安排便得了。”撂下话,他转身便折了出去,再不要在这府里多待片刻,以免撞上那该死的阉人。
他走得轻松,把个烂摊子全都丢给了孙将儿。心知推也推不开,躲也躲不掉,孙将儿只好硬着头皮上。
她先命王府内的大管事好生备下酒席招待大慈公公,又亲挑了几名得力的侍女在一旁侍候着,紧接着她命几个管事家的媳妇拾掇出上好的客房留用。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抽出帕子撩了撩面颊,要见的人终究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孙将儿走进厅里时,大慈公公已是酒足饭饱,她一脸带笑地迎上去,“大慈公公,三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大慈见了她,忙站起身来,“将儿姑娘今非昔比,如今您已是这庆王府里数一数二的大红人,真是可喜可贺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王爷事忙,我帮着料理料理府上后院里的杂事罢了。蒙王爷当年救命之恩,我事事不敢怠慢,生怕稍有差池辜负了王爷的大恩大德。即便这样战战兢兢,也未能事事让王爷满意,这真是我的罪过。”
话说到这地步,孙将儿亲自斟了酒向大慈告罪:“王爷今日有紧要之事出游了,我是何等人物,一介女流罢了,如何当得了这么大个家?只是替王爷敬公公一杯,算是赔个礼、告个罪,公公您有怪莫怪,待王爷回府了,他定当亲自前去拜会您。”
放下酒杯,孙将儿瞧了瞧这桌上的菜式,顿时微佯,“你们这些个丫头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公公酒过三巡,也不沏上茶来?”
“是。”
那几个丫头慌得要去沏茶,孙将儿一句话拴住了她们的脚,“公公出自大内,一般的粗茶如何入得了公公之口?去!找大管事要了今早新取的山泉水来,现煮了水给公公沏茶。煮水的柴火也别随意拿,坏了泉水的滋味,反倒俗气。要往年的竹柴,茶叶要老君眉,别拿些不三不四的茶丢咱们庆王府的脸面。”
孙将儿这要的可不是普通的茶啊!只怕皇宫内也难有这样的好茶。
几个丫鬟忙忙地答应了,分头去准备。有去找大管事要山泉水的,有吩咐厨房准备柴火的,有去取茶叶的,顷刻间厅堂内只留下孙将儿陪着大慈公公。
闲杂人等稍一走开,原本高高在上的大慈公公便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反倒是原本赔着笑的孙将儿变了脸色。她默默地斟了杯酒,却不是敬他的,自己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你怎么来了?”
“大慈给将儿小姐请安,将儿小姐万福金安。”
大慈毕恭毕敬地同她行礼,孙将儿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命他快些起身,莫要人看见了大惊小怪。
她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来了?”
“……是皇上。”
他不说,她也猜到了。
若不是四哥将心思移到了西北这块,又怎么会派一直跟随他左右,从皇城到燕地,再追随四哥打回应天的大慈呢?
她想知道的是缘由。
“庆王朱縋对皇上从来不敢有半点不敬之心,四哥为何紧盯着他呢?”
大慈恭敬对答:“不敢有瞒将儿小姐,近来皇上收到消息,庆王与西北境内的异族交情日渐笃深,遂皇上亲点了奴才来,西北有任何动向直报予万岁。”
她千怕万怕,最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自打四哥坐上那个位子,对远在边关的藩王看管甚严。东厂、锦衣卫频频出动,各方藩王谁不是加倍谨慎、万般小心,生怕给那些探子留下口实,最终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
独独他庆王,自视甚高,从不把这些他以为的小事放在心中——出乱子了吧!
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状似无意道:“这边有我呢!四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大慈不敢答话,安静地杵在一旁,唯有道:“圣意难测,大慈一个奴才唯有谨遵圣命。”
他不敢直言,她却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一语道破所谓的圣意:“四哥对我也不信任了,是吧?”
其实这话,她、大慈和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四哥彼此心知肚明。
自打她随庆王来到西北这地,递到应天的密折就日渐少起来,这一年来所谓的密折多半是聊聊家常、请请圣安,长此以往,叫圣上如何能放心西北重地。
也正因如此,皇上才派了大慈来,亲自督办。
好一个亲自督办,皇上是成心要杀杀庆王的威风,以折诸藩王的锐气。朱縋此次能否逃过一劫,尚且难说。可如果……
孙将儿将目光调转到大慈脸上,在她炯炯的眼神下,大慈倏地低下了头匍匐在地上,“将儿小姐您饶了奴才吧!奴才跟随皇上多年,深知皇上的脾气性子。万岁爷想做的事,就算是先皇显灵怕也挡不住他,何况是区区卑微的奴才?”
“你……”孙将儿怒气冲冲地望着他跪在地上的身影,久久之后终于挥了挥手,换来长长一叹,“你起来吧!我不为难你,我本就不该为难于你。”
为难他又能如何呢?
正如他所说,四哥想做的事,根本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她所努力控制的局面不过是一场徒劳。
大慈走到近前,低声对她说几句由衷的话:“将儿小姐,奴才多年来一直蒙您照顾,奴才无能,帮不上您什么,可奴才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对您说——皇上是打燕王的位置坐上那把龙椅,他要的是绝对的顺从、无比的恭敬,即使是自家弟兄也不例外。
“偏生这位庆王爷,当初在宫中时就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与太子爷、太孙交情笃深。如今皇上大业已成,更要找回当年没能得到的权势感和优越感。但凡庆王爷有肃王爷一半的恭顺,也不至于落到今天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这话是叫她劝劝庆王朱縋,放下他那身贵气,如狗一般匍匐在皇上的脚边。
可若是一个人的性情能轻易改变,四哥也不会成为当今的皇上,朱縋也不会落得分封西北,仍处处受到监视的局面。
孙将儿也不怕同大慈说句体己话:“大慈,你初进宫,你我便认识了,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太监,我也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心中当有数,有些话我也不瞒你——
“朱縋此人并无大恶之处,他只是自视太高了。因为他自视太高,所以当初他们兄弟几个还在宫里时,他便不把生母不明的四哥放在眼里;也因为他自视太高,所以他打心底里不满四哥以燕王的头衔、叔父的身份夺了皇帝侄儿的江山;也正因为他自视太高,高得他不屑去当谋逆的叛臣贼子,高得不愿自己身后的青史上留下骂名。”
孙将儿苦笑着又道:“偏偏咱们这位皇上四哥,一腔雄心热血,却因为生母的缘故,做不了太子当不了皇上。虽说他靠着自己的狠心和绝情坐上了那把龙椅,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转过头来他最怕的便是‘不敬’二字。”
一个自视甚高,绝不把窃取皇位的人放在眼里,一个偏要树立威望,最恨的就是那不敬之人。
至高无上的皇权可以决定庆王朱縋的生死,却无法为明成祖朱棣带来尊严——他们之间,注定是要有场恶斗的。
然早在几年以前,在这场男人间的战役拉开帷幕之前,在她离开应天皇宫,离开四哥同他前往西北庆王府时,她便已选定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