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火车站到博物馆:城市生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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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安妮宝贝:戴上墨镜看这个世界(1)

聂小歪说,刚才范小西说到新酷生活,就让我想起了安妮宝贝(鉴于本人对“宝贝”一词比较敏感,以下简称安妮),她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上高三的时候,整天奔波于刀山火海之中,能让人觉得清凉的,就是偶尔翻一翻安妮的书。为什么说是翻一翻而不是读一读呢,因为安妮的书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你读金庸的书,如果读了中间的一段,马上就很想往前翻,想知道这个人是吃了什么药,忽然就变得这么厉害。所以读金庸要从头往后读,但是读安妮大可不必这样,安妮的作品都是一段一段像箴言一样的文字,随便挑出一段来读都可以。因为高三真的没时间读连续性很强的文学作品,所以安妮的文字是最适合的了。安妮的书颇有文采,对高考作文也有很大助益,但当时的阅读动机还是很单纯的,只是为了靠近一种跟现实有距离的生存状态。可上大学后老师要求写文学评论,于是我被逼写了一篇文章《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畅销》,其中就有一段是关于安妮的。摘抄如下:

安妮的书近年来总是处于图书排行榜的前列,且不论其写作技巧有多高,只就其畅销本身,我觉得就足以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她的作品满足了青少年读者的心理需求,因为读者对任何作品的阅读都是一种心理消费。中国的作家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出版物更是铺天盖地,令人目不暇接,为什么安妮的作品能脱颖而出,受到广泛的欢迎?其个中原因我认为主要在于她的作品已经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这种风格触动了读者的购买欲望,其畅销便可想而知了。我们认为,无论是安妮还是余秋雨,无论是于丹还是郭敬明,他们的畅销都是因为掌握了读者的阅读心理,所以畅销不是个性化的自说自话,而是一个群体性事件。

个人风格与读者的接受心理又是怎样产生化学反应的呢?其内部的机理如何,还要从风格说起。风格是某一事物同其他同类事物相互比较的产物,是它区分于其他同类事物的某些特点的总和,然而这些区分于其他同类事物的特点,乃是这一事物本身所固有的,是它的本质的体现。威克纳格认为独特的风格就是不平凡作家的标志。一些个性化的作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平,就是你看他的一段文字就知道这是他的作品。我们认为正是因为安妮的作品具有这样的区别性特征,并且满足了读者特定的接受心理,引起了共鸣、理解乃至认同,才受到读者的喜爱和追捧。

安妮作品中的风格,主要体现在语言的运用上面。社会不同的阶层、地域、民族、年龄使用的语言是有差别的,这种差别是说写者编码时进行选择的依据,而且听读者对这些区别性特征也有相应的审美偏好。一个生活在繁华都市中的前卫青年就不会习惯村中老妪说出的话。安妮先后生活在上海和北京等国际大都市,飘浮在社会的中上层,她的语言是典型的城市的语言,小资的语言,一个年龄在30岁左右、处在情感炽热期的女人的语言。可以说这些都是她的区别性特征,但仅此还不足以说明她的畅销,她的成功在于她的风格给了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她在行文中使用的基本都是书面语,不同于一般小说在描写现实生活对话时会使用大量的口语,文绉绉的书面语给人以强烈的物质极大丰富的感觉,这是一种很强的城市感,如:

1.晚上长时间地写作。抽很多烟。喝酒。持续到清晨五六点钟才罢休。

2.在半夜喝威士忌加冰,炽烈的洋酒感觉低俗,却最容易沉沦。

3.晚上的时候我去酒吧,有热带鱼和威士忌的布鲁酒吧。

4.只能抽烟。看碟片。睡觉。吃食物。看片子。

5.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法国梧桐发黄的树叶,点点斑驳地照在陈旧的路面上。

她在行文中带有很明显的散文化的风格,而且如例4,她很少使用逗号,也不追求主谓宾的齐全,很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种元曲的风范。这就与一般小说中使用语言的习惯有很大的差别,并在这种差别中渗透着作者的一种孤独、高傲和另类的美感,这种另类表现在很多方面。她的作品中除了那个被现代社会放逐了的女人之外,就是那个女人喜欢的,会穿白色衬衫、英俊高大、眼神清澈的男人。绝对没有三五成群、呼朋唤友的热闹场面,除了女主角稍微有些神经质的母亲之外,她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喜欢的男人多半是跟她若即若离的。这不仅是她的感觉,还是很多独自一人来陌生城市闯荡的追梦者们的感觉。他们会一个人嘴里叼着一支烟,坐在狭小的房间里,盯着从网上下载的伤感电影在不知不觉中流泪;疲倦的时候会一个人来到酒吧,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发呆。他不懂得鱼的寂寞,因为他来自北方。所以从安妮淡淡的文字中能看出这个时代的灵魂是寂寞的。

还让读者迷恋的是安妮对身体的描写。

6.一种冰冷的寒意无法控制地爬起来,我觉得胸口的心脏跳得要碎裂一般,血液的颜色开始变成暗蓝。

7.赤裸的脚踩在草地上,能感觉到露水的清凉和草尖的尖利。

8.在皮肤每一条纹理,每一根血管里面,慢慢地绽放出来的绝望和清醒。

9.酒精烧灼着喉咙、胸口,一直烧到胃部,如野火燎原,非常舒服。

10.就像我独自的时候对着手发呆,看着10根手指在阳光里作出不同的姿势。如此打发时间。

11.剩下的冰块倒入嘴巴里,清脆地嚼动它。

安妮有着女人特有的细腻,在她的文字中有大量对身体感觉的描写,主人公赤裸的脚对草的感觉,她的嘴巴对冰块的感觉,喉咙被酒精灼烧的感觉,心跳的感觉。一般的小说都关注于事件的发展,情节的演进,而在安妮的小说中感觉占据了很大的篇幅,这就是不一样,也就是她的风格。此前的小说多以事件为中心,表现宏大的历史观,表现成王败寇命运的弄人,但亢奋过后,人们开始注意自己的10根手指在阳光里作出不同的姿势,看着自己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拇指说话,偎在床边跟枕头说晚安的疲惫。

她的小说中对人物形象的描写也很特别。

12.穿着旧衣服和拖鞋走在路上,脸色灰暗,头发油腻。

13.他微微一笑,淡淡地看着我,眼神镇定。

14.36岁的男人,喜欢白色衬衣,而且能把一件洗得发旧的白棉布衬衣穿得很妥帖,没有张扬也丝毫不觉得突兀,剃得发青的下巴,唇薄而坚定,皮肤在阴暗的光线下闪烁光泽。

15.森穿着白色纯棉衬衣,粗布裤子,一双白色的跑鞋。

16.他的眼睛是淡定的。但是在阴暗的酒吧里,因为光线的衬托,有时候有一种兽般的锐利和明亮。

17.而在日光下,那只是一双普通中年男人的眼睛。带些许的疲倦,很温和。

18.一个面目邋遢、神情懒散的女子,终日无所事事。

她的肖像描写注重在眼睛,而且写男人的时候,喜欢用干净之类的修饰词,写到女主人公经常是邋遢,无所事事,抽烟,而且又很有才,经常失眠,吃安眠药,有些神经质,歇斯底里,并有着对回到动物状态的渴望,如:

19.脸上的皮肤因为抽烟,非常粗糙,嘴唇发干。

20.你一直像野生动物一样生活,试一下控制自己。

安妮对颜色也有着特殊的敏感,如例6的暗蓝,例14、15的白色、青色,还比如“风景越来越美……红色的天空,白色的花朵,紫色的河水,碧蓝的山谷”。对事物颜色的描写很多是脱离现实,富于想象的。还有她嗅觉的灵敏,如“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剃须水的味道”。触觉的灵敏,如“身边是一群各行其是的陌生人,他们传递给我皮肤和呼吸的温度”。

可以说对安妮的作品,读者觉得陌生而新鲜,也正是这种独特的质感吸引了读者,满足了读者因这个时代而产生的心理需要。就像下面这段文字:

他用门卡打开门。一个结构完美的套房。小厨房,客厅,卫生间,卧室,写字桌。灰白色地毯,吸收所有细微回音。镜子前放着一支清水玻璃瓶,插着铃兰和纤细树枝。茶几上有水果,巧克力点心,英文报纸。卧室里有一张大床,纯白的枕头,被子,床单。

在一般人的眼里,这是一个普通的套房。而在安妮的眼里,这里有能吸收所有细微回音的地毯、插着植物的清水玻璃瓶、纯白色的枕头和被单,就像我们说过的月亮,在不同人的眼里有不同的诗意,关键在于我们戴着的是什么样的墨镜。就像果农眼里的一个苹果,在消费者的眼里却是一个含有多种人体所需矿物质和维生素的不规则球体。我们眼中一朵鲜花,在蜜蜂的眼中就一定不是一个可以送给情人的礼物。就像演员在电影中能体验很多不同的人生,戴上墨镜,会看见不一样的生活;换一个角度,就会看见不一样的世界。

你凭什么开心?

范小西说,我们必须得承认,生活不只一面,它像印度的大神一样长着几张脸。或者像宋词,有婉约的,也有豪放的,而且它们都有自己的美感和诗意,我们不能说婉约派无病呻吟,也不能说豪放派志大才疏。这个世界上就是有的人活得一板一眼,有的人活得回环曲折,我们同样不能说有的人乏味,有的人癫疯。但是,如果我们的生活只有一种面目,那么迟早会出问题,会出大事,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李小懒说,一种面目怎么了,我就一直这样,会出什么事啊?

范小西也并没有想过会出什么事,他有种直觉性的认知是世界的永恒规律是“变”,“不变”就是错。但遇到有人执拗地问,范小西也不好搪塞过去,他马上想到了在新闻中听到有个人总去吃麻辣烫,后来得了癌症,还有的人总用矿泉水的瓶子盛水喝,后来也得了癌症。就说不变会得癌症。

李小懒松了一口气,好像得癌症并不可怕。

李小懒懒洋洋地靠着车窗,说,哎,我现在就是温水煮青蛙,让年华一点点老去。我曾经有一个很正式的男朋友,可是丫没什么情调,也没激情,我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最后还被他给甩了。我平时生活的节奏就是朝九晚五,偶尔自行车坏了,风大迷了眼,这算是生活中的小意外,我很少生病,除了这些就没什么了。

聂小歪说,我觉得也没必要标榜自己,或者特意去追求什么风格,我就是一株仙草,漫无目的地生长在情花之谷,不知岁月,当别人把大把的时间用来谈恋爱,用来考级,用来为恶俗的欲望奔波的时候,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发呆。所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时间是怎样一分一秒地流逝的。

在大家逐渐进入聂小歪与世无争的世界时,只见李小懒的身子一震。小懒说,刚才差点梦游了,这算不算是改变风格了呢。这么晚了,大家能不能说点开心的事啊,我都快睡着了。昏暗的车厢内乘客已经不多,他们横躺竖卧睡得正酣。只有4个人还正襟危坐地开着以生存为主题的座谈会。

范小西说,当然可以,开心会让人长寿,我记得在《读者》上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个村庄的人在去世后,他们的墓碑上都会刻上一个时间,就是这个人在世界上有多久是快乐的。

李小懒说,我估计这个时间是上帝刻上去的,因为除了他老人家,没有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是开心的,什么时候是悲伤的。有的时候我做梦会笑醒,但是没有人知道我笑了多久。

范小西说,从这个角度来说,你要比我幸福,我几乎从来没在梦里笑过,我总是把那些让我紧张和害怕的事在梦里再做一遍。生活中能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并不多,让我们紧张甚至抑郁的事倒可以列一张表。比如失业、失恋、失去亲人、丢失钱包,都会让我们难过。还比如不确定的环境、新的单位、新的家庭关系、房租到期,都让我们紧张。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奔波什么。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结婚的时候我说好羡慕你。她说有什么可羡慕的,还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阶段。是啊,大多数人都会谈恋爱,结婚,生子,为孩子操劳,孩子离开我们,开始生病,在病痛和孤独中去世。我们的面前好像插了这样的一排小旗,每个人的任务就是把这排旗都拔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麻烦,并为这些麻烦生气和不开心。当最后我们把旗都拔完的时候,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大地,却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范小西这边说着,四叔那边已经鼻子发酸,眼眶湿润。虽然他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是50多岁的男人在哽咽的时候给人的震撼,即使没出声音,也不亚于一只血盆大口的狮子在你面前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