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两家的亲事终于确立了。黄家要人要得急,因为是独养儿子,二十五了没成婚,老两口只想要早点抱孙儿。虽然花儿那时才18岁,但看她那个头和成熟的身材,却也到了当婚的妙龄。出嫁那天,她穿着民家姑娘最喜欢穿的花边白衣裤,手上戴着银灰色的戒指,由我和全寨的青年妹子一起伴送,在一片热闹的锣鼓唢呐声中到了黄家。
黄家用了最隆重的仪式迎接新娘。全寨120多人都请到了。打扫一净的小岩塔里,被人群挤得满满的。主持婚礼的司仪导引着新娘新郎到达正中的堂屋里。那蜡烛生辉的神龛里写着6个大字:天地君亲师位。两边照列一副长短联贴着。短联是:东厨九天司命,黄氏历代祖先。长联是:玉烛生辉喜兆千秋鸾凤,银灯结彩祥联百代鸳鸯。司仪人朗声导引新娘新郎拜了天地父母,接着夫妻对拜。在这对拜的一瞬间,我看到花儿那秀长的睫毛上挂了一点泪花,这使我惊奇。她这是太高兴还是难过的泪花呢?我猜不透。花儿人很机灵活泼,但心思有时又深沉莫测,就是对父母也很保守的。我又看那新郎,他裂着大嘴只笑。一套铁灰色尼龙礼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手笨脚,样子又很憨实。她和花儿站在一起,一个白嫩苗条,一个手脚初糙身体瘦长。新郎对拜的时候,那腰身弯成了九十度,头部碰到了新娘的衣扣,引得大伙都哄堂笑了。俩人扭捏着行完礼仪,便由大伙凑拥着进了洞房。
那洞房很宽敞,下有地板,上有楼板,这在我们寨里算得上是很阔气的木屋了。打开洞房的后门,一山青翠碧绿的竹林便眏入眼帘,绿米雀、山麻雀在枝头飞来飞去,嘴里叽叽唱个不停;竹林下边的岩石洞里,还有一股四季不干的泉水。在这家里弄饭,水井可以当水缸用了,真是方便。花儿找到这样的婆家,环境多好。我感叹着,关了房门,又到洞房里来。洞房里正热闹着,当中几张圆桌,摆满了花生、板栗、葵花和一些糖果。花儿的公婆不断地招呼着:“大家吃瓜子,香香的,大家吃糖,甜甜的……”这老人嘴巴乖,听说早年还读过几年私塾,背得通本的《女儿经》,治家有一套哩!今日喜事临门,她娶了这个全寨公认最漂亮的媳妇,那脸上充满了得意的喜色。大伙儿这会儿也都兴高采烈,男女老少都嚷叫着和新郎新娘开玩笑,一些儿都不按规矩,因为山寨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结新娘的头三天都不分大小,可以随意说笑。
“我们要新娘新郎对唱支歌好不好?”闹了一阵,有个叫郁远秋的小伙子提议道。
“好哇,要他俩唱!”众人一齐附和叫着。大家都晓得花儿是村里有名的歌手,只是新郎平日不大唱歌,嗓子又差。他除了一身勇猛力气外,脑瓜子却不太灵活。郁远秋提出这个建议,为的是想出出新郎的丑,因为新郎娶了花儿,他真有点嫉妒哩!还有其他好几个小伙,以前也曾向花儿求婚,没有成功,心里自然吧都有点痒痒,不过,花儿平日待大家不错,尽管她拒绝了不少小伙的求爱,但她心里并不生气,对人还是很和善友好,有什么事还爱帮帮那些小伙子。郁远秋现在找的一个新娘,就是她搭的桥。为此,这小伙子还感谢着花儿哩!
新郎新娘这会儿却只管推却,无奈怎么推却都拗不过大家。花儿于是撩了下额前的头发,轻轻站起来,对黄小科使了一个眼色,便张开那圆圆的小唇就唱起来:
什么星儿最明亮呀?
什么花儿最芳香哟?
什么树儿紧相连哪?
什么人儿情意长哟?
那歌声清脆爽快,像淙淙泉水流过石溪,听的人不禁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声。
“唱得好,太好啦!要新郎对一个!”大家欢呼叫嚷着。
新郎这阵却慌了神,刚才新娘递给他的眼色是要他做准备的,可他对花儿唱的这歌却不知怎么应对。亏了旁边还有他老妈站着,老婆婆悄声给他低嘱了几句话,他才从容地站起来,缓缓地应声唱道:
北斗星儿最明亮呀,
并蒂花儿最芳香哟;
合欢树呀紧相连哪,
阿妹阿哥情意长哟。
歌声悠扬浑厚,如荡荡小舟,轻扬平湖。大伙儿都为新郎唱出这样好的歌而惊奇了,这新郎平日唱不好,今天许是新婚的快乐才使他的嗓子变得美妙吧!于是,掌声欢叫声又响过不绝。众人一遍又一遍地他俩再唱几个,直到新郎新娘唱了三首歌才罢手。
热闹的婚事就这样办过了,喜庆似乎带给了两人无限甜蜜的幸福。而花儿婚后两年,生活也的确是很快乐的,家里没有负担,丈夫对她不错,公婆虽然有时爱挑剔小事,但也喜欢她勤快活泼,公爹天天挑担串寨卖杂货,很少回家。花儿对两个老人也很孝敬。一家人有吃有穿,日子也还过得和睦。花儿在这段时间里也都沉浸在欢快的情绪之中。生活往往都是这样,当处在快乐的顺境之时,一切看去仿佛都是称心如意的。
但是,花儿结婚几年,却一直没有怀孕,这事却渐渐成了心病。因为,做女人的不幸,大约莫过于没有孩子的苦痛。公婆开始对她出言不逊了,什么“不会下蛋的母鸡”,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等难听的话,也在一次次训斥儿子的口气中流露了出来。花儿知道这是在骂她。可她不怀孕,到底是谁的问题?她不想辩驳,也没有同丈夫一起去医院检查。当两人的婚姻进入第八个年头,在家人一再把异样的眼光和讥讽的话语反复袭来时,她终于不堪忍受,最后竟在这一个年关到来的前夕寻了短见。其丈夫却一直糊里糊涂,直到妻子死了,才如梦初醒地痛哭了一阵。
花儿虽是自尽,其娘家人却不依不饶。这个大年三十的上午,谷姓的几十个亲族找到黄家闹事,黄家的亲属也积聚了几十人,双方吵吵闹闹,一场斗架眼看不可避免了。就在这节骨眼上,忽然远处响起一声枪响,接着传来几声大喊:“不要打架,谁打架就负刑事责任!”众人回头瞧,是县公安局和乡派出所的人带着枪查案来了,于是,大家都不再动手,一场轩然大波这才平息下去。
腊月三十就这样过去了,大年初一,花儿便被抬上山安葬了。下葬那天,嚎啕的哭声震动了山野,寨里有个五保老人叫石香姑,平时花儿经常给她挑水打柴照顾过她,这回见花儿死了,老人哭得晕倒在花儿的棺木旁。寨里许多的人也都留下了伤心的泪水。我那时也十分悲痛,假若我要有起死回生的妙术,能救活花儿,而让该死的都死去,不该死的都活下来,那该多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花儿到底是永远的逝去了。不久,黄家一家人也迁到外地去住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屋场。花儿的坟墓,就在这屋场后的竹林里。那地方我不知伤心地徘徊了多少次。前天,我还插了一枝白色的梦花在她坟前,用来表示我深深的悼念。
嘿,花儿,想到你的人生结局,我的笔再也写不下去了,你是一朵本不该凋谢的花啊!
书缘
高作家又要出书了,他为此既高兴又犯愁。高兴的是近三年的心血又见了成果;犯愁的是,出书要自费两万多元钱,出版社只给一千册书,自己还需包销售。而这一千册书若能自己推销卖完的话,可以收回约三分之二的本钱,如果没销处,那就只有亏本了。
对于有权势有关系的人来说,包销千把册书应该不是难事。可是高作家既无职又无权,他所在的某事业单位又是清水衙门,得了这些书,他感到压力很大。到单位去推销,他没有关系,人家不买账。放到新华书店去卖,个人自费出的书还不受理。私营的书店可以寄销,但销售太慢,他以往写的几本游记散文之类的书,也是放了几年才总算卖完。
这一次,他出的是本长篇小说。有几家私营店答允代销,但放了快一年,却很少人问津,加起来卖出还只几本书。
思前想后,觉得应该把书送到更能发挥合作用的地方去,于是他做了一个毅然的决定,将书捐赠给学校里渴望求知的学生们。
主意打定,高作家就决定选择一个学校去捐赠书。全市的学校倒很多,住家不远就有所职业学校。这学院的陈院长他还认识,于是想去这学校看看。
下午上班前,高作家提早10分钟到了这所校园办公楼的三楼。此时,上班的人许多还未来,只有行政办一高一矮两中年男子在桌前玩电脑游戏。高作家谦躬地问两位道,打搅你们,请问陈院长下午来上班不?高个中年男子说,领导的事,没个准。陈院长中午接待客人,喝多了酒,怕不会来啰。高作家又道,陈院长没来也没关系,你们办公室谁是管事的,我是市文化局的人,有点好事想找找。矮个中年男子道,管事的办公室王主任不在,你等等吧,他三点钟要来开会。
高作家于是坐下,顺手从报架上取了本杂志翻看起来。矮个的男子又道,你有什么事啊,高作家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找你们办了也行。矮个男子说道,那不好,你还是找主任吧,我们只是打工的,作不了主的。高作家只好又看杂志。下午三点钟快到了,王主任还没来,一位卷发女士走进来道,要开会了,王主任怎还没来?矮个男子道,你去敲下门,他在隔壁睡觉休息。
女士走到隔壁办公室前敲了几下门,然后回办公室道,还是打他手机吧,我听到里面打鼾声,肯定睡着了。高个男子随即拨了电话。王主任果被电话声刺激醒了。随即开门来到办公室道,到三点钟了吧,走,到四楼开会去。高作家忙对王主任道,王主任,我有个事找你。王主任问什么事?高作家把手中拿的一本书晃了晃道,我写了本书,想给你们学校捐几百本,本想找陈院长的,他不在,就找你了。王主任道,你还是找陈院长吧,这要他发话。高作家道,这是个好事,就捐点书,还要找院长吗?王主任道,当然要找他,他没答允怎么行?高作家道,那你告诉我,陈院长的电话是多少?王主任不耐烦道,领导电话不能乱告诉的。好了,我要去开会,说罢上了楼去。
高作家走出办公室,一时觉得真不是滋味,想不到捐书做好事也这么难。正无奈时,抬头见对面有间挂牌学生处的办公室,于是走进去,对一位办公人员诉说了想来捐书的情况。那办公人员是个三十来岁瘦个男子,姓郝,叫郝干事。听罢他的诉说,又看了看他拿的那本长篇小说,郝干事立刻答允道,你想给我们学生捐送这书,这是好事哇。你想捐多少?王作家道,捐八百本吧,价值两万元,郝干事想想道,我派车帮你把书先拖来,再给领导汇报一下,到时给你举办一个捐赠仪式,你来出席一下,怎么样?高作家道,行,就这样,你现在就联系车把我的书拖来。
郝干事随即找办公室的矮个男子商议了一下,接着即要办公室派了一司机,又叫了3个学生随车去搬运书。
高作家带着司机和3个学生来到自己家门前,将八百本书从四楼住宅搬运下来上了车。书搬走后,房子腾空了大块地方,高作家心头的压力也仿佛得到了释放。
又过了数日,郝干事打来电话,邀请他参加当日下午举行的捐书仪式。高作家应邀来到会场。校方主持人将他捐书一事向与会师生作了介绍,接着请他讲话,高作家即作了10分钟发言,主要讲了自己创作这本书的过程和捐赠此书的愿望,师生给他热烈掌声。接着,应同学的要求,他又现场向许多学生作了签名留念。
这次捐赠活动,让高作家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高尚滋味,但风光不到几天,银行催还贷款的一份信函送来了。原来,这几年来,为了出书,他已累计贷了五万元人民币用来出书。因为这些贷款没及时还,银行方面已决定在媒体公示欠贷者的名字,高作家随即被列进不守信用者的名单而曝了光。高作家的原配妻子因忍受不了他借款出书的作法,早在一年前就和他离了婚。
背了债务,丢了婚姻,高作家仍不肯悔改,只管成天埋头写作着。单位的领导批他不务正业,同事们讥讽他是中魔犯傻,他却置若罔闻,仍然我行我素。
一日傍晚,高作家正写得起劲时,有个电话打来找他。声音是个陌生女孩。她在电话中说,自己名叫王甜甜,拜读了他的书后非常仰慕他的才华,想约他去甜甜茶馆喝杯茶,问他肯赏光否?高作家答允当然可以。于是放下笔,依约到了甜甜茶馆。两人在一包间相见后,高作家欣喜异常,原来这女孩不仅长得十分漂亮,而且年纪轻轻就当了老板,这家茶馆就是她经营的。王甜甜见了高作家也很喜悦,虽然高作家年纪看上去大了些,穿着似乎也不大讲究,一套铁灰色的夹克衫都穿很旧了,脸上胡子拉碴,没修边幅,但她不在乎这些。她只是很崇拜地谈感受说,读了他写的那本长篇小说很受感动。高作家问她是怎么看到他这部小说的?王甜甜说是从邻居一学生那里借到的。那学生是某职业学院的学生。高作家随即明白了。这书原来是他捐给职业学院中的一本。他即向王甜甜苦笑道,我这书在市场没卖动,出版社让我包销的书,我都捐给了学校。王甜甜道,市场上没卖动,那是你营销宣传得不够吧?我看这书是不错的,相信你这本书会走红的。高作家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我这本书要走了红,一定请你的客。王甜甜道,那好哇,我静候佳音。高作家又道,佳音难至啊,我现在想的是还贷款,为出书我都借了5万元债,银行把我欠债的事都曝了光,过一星期再不交,银行还要起诉我哩!我都快愁死了。王甜甜道,想不到你这大作家还欠债呀,没关系,我相信你很快会时来运转,你一定会走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