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办得如何了?”胤禛双眸微闭,持珠绕手,拇指一颗一颗轻捻珠粒,羊脂玉温润的微凉柔缓地安抚着他内心的焦躁。
“主子放心,一切皆已安排妥当。”隔开几案端坐于胤禛身侧的年羹尧抬手接过瑾臻端来的茶碗轻轻置于桌面,目光状似无意地往她脸上一扫,待得她退至偏厅,方才面向胤禛恭声道,“江都知县钱佑霖府上已照十三爷之前的吩咐打点好了一切,今儿天不亮时恰巧有艘盐船开往江都,奴才亲自送了晨贵人上船,待得船开出数十里后方才折返,奴才见着晨贵人精神尚可,身子骨也还算过得去,想来既是知道了主子们的计划,她这头自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胤禛静静听着年羹尧的回话只是薄唇紧抿,半晌,他缓缓睁开眼,冰冷的眸子悄悄吞吐着凛冽,“钱佑霖那里没问题吧?”
“是,那钱佑霖自然欢喜得紧。原本他府上也只有一个女儿,他听说要将女儿送往咸安宫,心里自是一百个不情愿,谁就愿意将自个儿闺女往火坑里推?这会子正巧赶上晨贵人去顶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奴才寻思着他断没有同自个儿过不去的理。”
前几日,也就是在废黜太子前不久,内务府探子回报,称万岁爷曾给内务府下了道密旨,要他们在上三旗包衣里另挑几名女子给太子爷送去,这钱佑霖家,便是榜上有名的。当时他们虽觉奇怪,可想来许是给太子挑选宫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太子已废,方知个中原委。胤祥便是利用此番契机,连夜将晨贵人自北三所秘密转移至漕运码头,混入盐船送往江都钱佑霖府上,而钱佑霖这边,则称她是钱夫人娘家表姐的闺女,年前便已过继给钱老爷做了女儿,只因这女孩家中诸事耽搁,故这几日方才辗转到了钱府。
“如若我有任何不测,还望四哥替我接着打点一切,这次若是错过了时机,二哥和晨贵人这辈子怕是再没机会了。”今早胤祥的话语言犹在耳,那憔悴疲累的脸庞却是那样从容坦然。强烈的钝痛贯穿胸口,每一下呼吸,都扯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只是过了几个时辰,胤祥已是身陷囫囵,他这个当哥哥的,必当替他完成一切所托!
“这件差事,还要你多费些心思才是,要务必确准钱佑霖可靠无虞,若他胆敢走漏半点风声,本王定要他一家老小全部陪葬!”胤禛眸中霎时迸发出骇人的森冷,年羹尧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自幼跟随胤禛,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性,故他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下已知错了什么都不能错了这桩差事,回头还得好好盯着钱佑霖才是。
就这样担着心思,年羹尧突然念及一事,他侧目小心翼翼地打量胤禛的脸色,踌躇片刻,才掂量着开口,“四爷,十三爷他……真的被皇上圈禁了吗?”只闻胤禛一声哀叹算是回答了他的问话,年羹尧但觉一股无望披头盖下,砸得他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或者等过几日皇上的气消了,自然就会放了十三爷出来吧!”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胤禛的嗓音飘然如棉絮,清冷得直教人无端生出一股绝望的寒意,“这一回,怕是没那么容易,皇阿玛将他同……”
“哐啷——”怎知胤禛一句话还未说完,似是茶盘落地的巨响惊得他浑身一激灵,剩下的半句话生生堵在胸口,叫他又惊又怒,胤禛正欲发作,一抹娇小的人儿已是跌跌撞撞扑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胤禛早已气极,他腾地起身,却突然看清来人竟是瑾臻,一时间,满腔的怒气皆已化为乌有。
他只是这样站着,望着她的眼神竟是痴了,她黛眉紧蹙螓首微扬,苍白的小脸淌满泪痕,一双孱弱的肩头簌簌抖着,她是那么瘦,竟是连厚重的冬袄都不能将她撑起半分。她抽抽噎噎,似在极力忍耐着一波又一波的悲恸,成串的泪珠擦了又落,落了又擦,直像是绝了堤般再也止不住了。
胤禛向来最烦女人哭,可瑾臻的眼泪,却滚烫如沸水,灼痛了他的心。忍不住就要抬手帮她擦拭,恍惚间,只听得一声“四爷”便叫他立时缩回了手,心却是怦怦直跳。
他木然回望着瑾臻,目光沿着她姣好的面容一寸寸往下移,终是停在了她的唇上,那两片早已失了血色的唇瓣簌簌开合,抖落的绵软嗓音如雨点敲打着花瓣,“求四爷做主,把奴婢送去十三爷身旁当个使唤丫头吧!”瑾臻虽是一番期期艾艾呜咽有声,心意却已是表达得再明确不过了。
原来她先前上了茶后便一直悄悄躲在偏听转角的屏风后偷听胤禛与年羹尧之间的谈话,因着时值康熙51年九月,康熙二废太子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她近来终日心神不宁,就是担心胤祥会因此遭受牵连,她心中虽有准备,怎奈现实临头,终究敌不过这满心的绝望,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才会如此为他心疼。
然而,漫天的痛楚过后反而又燃起了她的斗志,既然结局已无法改变,那么至少可以让过程不那么难熬。所以,她不顾体统就这样径自冲到胤禛面前,甚至连打翻了茶盘都不自知,因为彼时,她脑中只剩一个信念,那就是绝不能失去胤祥!什么罪臣之女,什么卑贱宫女,都闪一边去吧!所有这些标签她都不承认,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深爱胤祥的女人!
如果胤祥命中注定逃不过这场圈禁劫难,那她心甘情愿就这样陪在他身边,不管一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她都愿意陪他一同承受,不离不弃!若用这场时空交错,换他一世至真情缘,值了!
而胤禛闻言,却是置若罔闻,只那两潭幽黑深邃的眼波逐渐被痛楚和绝望吞噬,胤祥!胤祥!难道她的心里,除了胤祥外,就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吗?她哪怕就是同胤祥一块儿承受圈禁之苦,也不愿留在他身边过安稳日子。
胤禛终是领悟到,原来,在爱情面前,他与胤祥,竟是丝毫不能平等。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泛起的腥甜已然冲入口中,他别转过头不再看她,“这件事,我着实无能为力。皇上一早有旨,莫说平白送了你去侍奉,就是连再平常不过的探访都是不被允许的。我同胤祥,自是兄弟情深,但凡我就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法子,也断不会坐视不理。这件事,好歹等过一阵子皇上的气消了,再做计较吧!”
瑾臻这会子哪里还听得一个等字,她心下焦急万分,也顾不得身份尊卑,逾矩的话语已然冲口而出,“等到那时,十三爷怕是早已不成样子了吧!四爷,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十三爷孤苦伶仃一个人在郊外受苦吗?十三爷即便犯了再大的错,总归也是个皇子,饮食起居怎能缺了照应?就请四爷多少念在您自幼与十三爷交好的分上,在皇上跟前替十三爷求个情面,好歹先将奴婢送进去伺候吧!”
见胤禛并不吭声,面上也是淡淡的,恍若对她的话语充耳未闻,瑾臻越发急得满面酡红,瘦弱的身子直往胤禛跟前倾,“四爷若觉不妥,奴婢愿与四爷一同去往乾清宫当面与皇上道明原委,求得皇上成全。”
“你疯了?”胤禛大惊,“不要命了吗你?”
“没有了十三爷,我留着这性命又有何用?”是的!她疯了!就是因为疯了,才会如此发狂地爱着胤祥!
胤禛却再没言语,只瞪着一双沉若乌石的眼眸恍若不认得般端详了她半晌,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是紧握成拳,身体里似缓缓涌动着异样的温热直往眼底漫去。原来,这便是爱!眼前这张倔强柔美的小脸渐稀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日在热河,他第一次见到的她当时,她躲在胤祥背后偷偷看似害怕,实则慧黠的神情是让他沦陷的根本,可就是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娇盈女子,为了胤祥,竟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他从来不曾体会,原来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强烈执着的爱!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四个凹陷的甲痕晕开了淤紫,泛起的疼痛隐隐牵扯着心底一池柔软的钦羡。纵然胤祥身陷囫囵,可到底还有一个女人如此待他。
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胤禛指尖微动,持珠轻绕于手,羊脂玉滑腻沁凉的光泽淌得他满脸都是,“哭成这样去见圣驾,成何体统。”说完,他再不看她,只兀自冷着脸直直从瑾臻面前掠过,而后则头也不回地离了正厅,直往后庭卧房而去。瑾臻已是忘了哭泣,只会呆在原地怔愣地瞧着胤禛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屏风处,一时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不赶紧收拾下,跟四爷去见皇上!”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语的年羹尧终是忍不住出言提醒,瑾臻这才如梦初醒,她连忙磕头谢过年羹尧,起身的当口已是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迅疾往自个儿房里梳洗更衣去了。
年羹尧注视着瑾臻娇弱的身影渐行远去,既是武行出身坚毅如他,也不免流露钦佩之色,想来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也怪不得四爷同十三爷都对她动了心思,可这对她来说,真的就是好事吗?
一乘银顶舆轿稳稳当当停于乾清门外,早有太监上前打起红帏,胤禛弯腰出了舆轿,已然换过一身袍服的他自然不比刚才,胸前绣五爪金龙四团的图样与石青色补服将他的清峻之气推向了近乎完美的极致。
胤禛带着瑾臻一路行至东暖阁外,李德全见了他自然是万般客气,打千儿行礼的当口,眼角赫然瞥见瑾臻,虽心下诧异,可面上却是半分声色都不动,只管径自往暖阁里通传去了。借此时机,胤禛复又叮嘱了瑾臻见驾的规矩,只一会儿工夫,李德全便已踅转领他们往东暖阁去了。
进了暖阁,早有宫女替他们打起帘子,一阵安逸的瑞脑香随之扑鼻而来,隔着屏风,却隐约透出了八阿哥平缓温润的嗓音,因中秋将至,掌管内务府的他自然免不了一通忙活,这会子他正给康熙回奏如何安排宴请蒙古及各部亲王等相关事宜,见胤禛自屏风后转出,他自然止住了话头,并连同九阿哥、十阿哥及十四阿哥一同起身,待得胤禛给康熙行完礼后方才再度坐下。
自踏入暖阁以来,瑾臻便甚为忐忑,一颗心在胸口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仿佛只要她一张口,心就要跳出喉咙一般。她敛眉低目亦步亦趋紧紧跟随胤禛,强迫自己刻意忽略胶着在她身上的各种目光,瑾臻一路行至康熙跟前随胤禛一同跪地、叩首、道福,她谨小慎微,半点差池都不敢有。
康熙叫起,却见胤禛纹丝不动,他未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这会子递牌子觐见,所为何事?”说话间,康熙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已是不着痕迹地扫向了垂首跪在胤禛右后方的瑾臻,那冷冽的眼光混合着浓重的压迫感直教她止不住打了个激灵,体内残存的一丝暖意已被悉数抽离,小脸更往胸口埋去,连她自个儿都觉着奇怪,前儿在雍亲王府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究竟从何而来。
“回皇阿玛,儿臣此番专为十三弟来向皇阿玛请旨,求皇阿玛将宫女伊尔根觉罗氏以侍奉十三弟饮食起居等诸多事宜为由,送往西郊羊房夹道,即刻启程。”此话一出,四周立时静得没有一丝响动,胤禛强迫自己双目直视康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胸口抽搐的钝痛。
康熙居高临下,黢黑的眸子直盯着胤禛,半晌,他方才道,“为什么?”他薄唇微动,先前的每一个字,都似自齿缝里迸出一般。
而端坐一旁的八阿哥胤禩等四人心中虽是惊诧万分,但到底还是未动声色,只用一双眼睛迅疾在胤禛与康熙间来回游走,心下已是思绪翻涌。
先前他们几个见胤禛带了个宫人打扮的女子入得暖阁,心中不免稀奇,想来依着老四的性子,莫说这会子老二和老十三同时被拘,向来与他俩私交甚密的他在这敏感的当口本就应当谨慎小心,就是平日里,他也断不会有此不合时宜之举,正迷惑间,却见老四领着那宫女渐渐走近,待得仔细一瞧,众人无不怔忡当场,因着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明禄的女儿!早前便已听闻明禄的女儿伊尔根觉罗氏约莫四年前已从老十三府上辗转去了老四府里,面儿上她虽住着下人们的后院,见天儿伺候着嫡福晋,可人人心里都跟揣着明镜似的,这丫头,迟早是老四的人。
果然,但瞧前儿那丫头随老四一块见驾,想必老四此番定是为了赐婚一事来求皇阿玛的,可谁知那老四非但绝口不提自个儿的事,反倒开口便提老十三,甚至还要将那丫头也一并送往老十三那儿,饶是他们再精明,也着实拿捏不准这冷面王爷心里打的又是哪门子主意。
就在他们怔忡的当口,胤禛已将为何要送瑾臻往羊房夹道、胤祥往后的处境等等诸事原委回奏完毕,但瞧康熙薄唇紧抿,嘴角深刻的皱纹似流淌着未知的暗潮,“胤禛!”突然,康熙毫无预警地一声怒吼将众人吓了一大跳,他勃然大怒,举手一掌拍得几案上的茶碗凭空跳起了半尺高,待得落下,康熙暴怒的嗓音已是轰然而至,“好一个混账东西!朕早已传旨,若有奏请替十三阿哥求情者,朕必视为朋党诛之,你听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