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道千行苑柳斜,青青芳草衬晴沙。
春风十里西郊路,开遍墙头处处花。
胤祥独坐屋内援笔濡墨,小小一间屋子内有圆桌木椅并一张床榻按序罗列,靠窗倚放条基一把,虽说是条基,可许是因着年久闲置,支脚已渐次风化开裂,好在上头笔墨纸砚并镇纸之类倒都齐备,只每每行书之时必要前后晃动,正如此刻,胤祥单手握笔疾书,另一只手却不得不扶住条基边缘,但尽管如此,他运笔仍旧飘忽快捷,但瞧那字迹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且吟且书间,一首七言律诗已然生成,搁笔回首,满目楷书舒展劲挺,洋洋洒洒铺满一纸瘦金体。
天际厚重的云层乌压压罩着大地,沉闷得好似一只大掌揉着心脏,教人好生窒闷。偶尔一阵微弱清风透窗而入,轻轻掀起宣纸一角,不知何处飘来的零星雨点滴落纸间,洇开了墨色字迹,仿佛少女哭花了妆容,惹得人心里万般怜爱。
抬手关了窗,胤祥却是再没了作诗的兴致,环顾四面茅屋采椽,他叹了口气,心中自是无限凄凉,从今日起,他的世界,便只剩了这一方弹丸之地。举目遥望,视线却意外触及一团惹眼的明黄,脚下似有自个儿的意识一般,胤祥举步朝前,一步一步迈向那本不该伴随他的颜色,抬手取下挂于墙上的长弓,顺着窗棂透进的几许白光沿着线条流畅的弓身将那一抹最尊贵的明黄镀上了一层不可悖逆的权势与威望,取出系于腰后的手巾小心擦拭,那一日行猎的锋芒对如今的他来说,似乎只余下了万般嘲讽。
“十三爷,李公公给爷传皇上口谕来了。”正待胤祥掌中手巾蜿蜒行至弓弦处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鄂尔泰的声音,接着,那具魁伟的体魄推门入内,他躬身朝胤祥打了个千儿,眼中竟是隐约流露欣慰之色。
胤祥见状却并未多问,他才刚起身整了整长袍,便见皇帝身边的李德全已是一袭箭袖蟒袍翩然入内,朗朗一声“口谕”似击鼓,如裂帛,“十三阿哥听旨——”胤祥闻言迅疾朝南俯地叩首,那枚握于李德全手中的银色令牌不知为何竟闪烁着一抹神秘的冷光,让他无端生出了一丝迷惑。
从宫里出发已近黄昏,西郊的白天本就比城里来得短,此番一路颠簸至此,天色已是渐暗,零散有几颗雨珠子裹着深秋的微凉飘落天际,瑾臻独自守在院外,院内数株桂花透墙而出,隐隐吞吐着淡雅馥郁的芬芳,清风飘拂,枝叶摇动,朵朵花蕊簌簌落地,铺满一地金黄,万般不舍地踩上这片金黄地毯,瑾臻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这满园的暗香抚平她内心的焦灼。
还要不了多久,她便能见着胤祥了!心念至此,瑾臻只觉脸颊潮热,掌心黏湿,一波胜似一波的晕眩直往脑门子冲,一颗心兀自怦怦乱跳,仿佛随时都会自口中蹦出来,而她心中更似瞬间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涩各种滋味竞相翻涌。
她想见胤祥,发疯一般地想见他,天知道没有胤祥在身边的这些年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可她又是那样害怕见到他,怕他心怀怨怪,怕他心存隔阂,奈何李德全又是入内良久不曾出来,瑾臻只觉这场等待竟似永远也到不了尽头般冗长难熬,忍不住心下焦急,她时不时探头就着门缝往里瞧,终见着李德全拂尘一甩踏入园内,黯沉的四周却是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听得一串锁链相碰的丁当脆响,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瑾臻急忙迎上前依例朝着李德全草草福了一福,道:“多谢李公公一路相送,瑾臻这厢便进去了。”
“瑾臻姑娘且慢。”怎知瑾臻还未及跨出一步,便被李德全出言唤住,待她茫然回转过身,入夜的微凉猛地卷起一阵冷风夹带着李德全的嗓音扑面而来,教她不由打了个寒噤,且听李德全难得欲言又止地道,“请姑娘还是早些随奴才回宫吧!”
四周已完全被黑暗吞噬,没有月亮的天空就如同一只巨大的碗,将天地全然倒扣在一片暗沉压抑的世界里再也无所遁形。瑾臻仿佛听不懂李德全在说什么般,只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静静望着他,婉转如水的眸心一如波光,浅浅荡漾。即使离得这样近,她依然完全看不清李德全的脸,那本应清晰缠绕眉间的神情皆已没入这沉沉黑夜,难以捉摸。
李德全心下一紧,却是不忍再看,他别传过头,“十三爷吩咐奴才转告姑娘,说多谢姑娘记挂,奈何他一介落魄皇子,断受不起姑娘的侍候,还请姑娘往后不要再来,万岁爷那边,十三爷说他自有交代。”李德全说完,悄悄朝瑾臻脸上一瞥,瞧那模样好似并无异常,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姑娘,请跟奴才先行回宫见过万岁爷吧!”
言罢,李德全率先往马车那头而去,心里则寻思着一会儿见了万岁爷,该如何将这事给奏明白了,回想十三阿哥先头拒绝的神情,怎一个痛字了得,他就不明白了,何苦两个相爱的人,非要闹到这般田地?难道表达爱的方式,只剩彼此伤害了吗?究竟是他看不懂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本就难懂?
止不住心里哀叹,脚下的步子也不由沉重了起来,正待他欲扬手招来小厮之时,只听得身后一声“李公公”,便叫他停住了脚步,一回身,却见瑾臻已然跪在了青石地面上,浓墨湿重的夜色将她纤弱无骨的身影渲染出凄清萧寒的一笔,李德全心里一跳,紧赶着上前阻止,怎奈瑾臻却是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微微向后一偏,他的手便自尴尬地垂在了半空中,但听得瑾臻的嗓音隔空传来,尽管声线颤抖,却依旧透着难以撼动的坚定,“李公公,瑾臻不求旁的,只求能留在十三爷身边,哪怕只是当个粗使丫头,瑾臻也是愿意的。这番话,还望李公公能如是替瑾臻转告于十三爷知晓,瑾臻这厢先给李公公磕头了。”
话还未全说完,瑾臻已然迅疾一个俯身,额头触地,徒生寒意,坚硬的青石地立时在她前额的雪肤间点出一抹绛色,恍若雪花红梅,清冷中透着些许诱人的妖冶。
“瑾臻姑娘!瑾臻姑娘!这是怎么话说的,你这不是存心要折死奴才这把老骨头吗?”李德全见状自是惊吓不浅,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欲扶,口中更是念念叨叨要她起来好生说话,怎奈谁曾想到一个姑娘家,竟是这样的犟脾性,无论如何劝,她都丝毫不为所动,直急得李德全满脑门子的汗。正当僵持不下时,李德全突感掌心被塞了个什么物件,触手丝滑略有凸起之感,正满腹疑惑,待凑近一瞧,原来竟是个手工刺绣荷包,针脚虽不甚细密,花样子却是极美的,底部再配上几颗温润料珠交错淋于绛红流苏间,真真别致而又精巧。
他自荷包上抬头,恰与瑾臻专注的目光相碰,那清亮的眸心满含祈盼,“拜托李公公了。”
李德全深深凝视了她半晌,终是没再多言语,手上本能一紧,转身自敲门进去了。独自跪在院落外的瑾臻,只巴巴地等着李德全回来,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不消多时,门再度打开,瑾臻身子本能一颤,双眸紧紧盯着李德全手上瞧,却见那只荷包仍旧纹丝不动地攥在他手中,那片绛红的流苏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无限嘲讽。心顿时直往下沉,接着便有隐隐的闷痛自胸口扩散开来,恍惚间,李德全似已行至她跟前,微微一声叹息,道:“瑾臻姑娘,回吧!十三爷吩咐奴才务必转告姑娘,叫姑娘回雍亲王府好生伺候着四爷,将他忘了吧!”
一声惊雷骤然炸响,白花花的闪电衬得瑾臻更是面容煞白,本是疏疏落落的雨滴顺势越变越大,到最后竟如豆子般吧嗒吧嗒直往地上砸去,青石路面不消多时已是淌了满地的水,雨点敲落其中激起无数水泡,如同一锅煮沸的水不住翻腾。
雨势越来越大,李德全只觉倾盆倒下的雨水砸在他的帽檐上都是生生地疼,细长的水柱还时不时沿着顶戴边缘顺流而下,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将那只荷包重又归还于瑾臻,见她只是木然地接了去,整个人仍旧愣愣地跪在雨里,身上的衣裳全湿了不算,头发上更是不住往下淌着水珠,几缕散落的发丝黏腻地胶着在她的侧脸上,只平添了一抹无助的凄美。
李德全当下自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也顾不得那些个礼数,他伸手就去拽瑾臻的胳膊试图将她拉起来,口中更是不住劝道,“瑾臻姑娘,你这又是何苦?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十三爷这般对你,确实失了妥当,可好歹他也是为着你想,不愿拖累了你,这会子你跟这大雨里头跪着与自个儿赌气,倘若淋坏了身子被十三爷知道了,他还不知得有多伤心呢!姑娘好坏听奴才一句劝,不管怎样先随奴才回宫去,等见了万岁爷自然就有了法子,指不定过些时日,十三爷心里平缓些,自个儿也就想明白了,到时奴才再亲自送姑娘过来便是。”
她若淋坏了身子,胤祥会伤心吗?穆瑾臻嘴角一弯,竟是在笑,怎奈那笑容竟是这样地惹人心疼。她没有说话,任凭李德全如何劝说拉拽,她都只兀自攥紧那只早已湿透了的荷包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茫茫雨雾笼罩着她纤弱的身影,那模样,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吞噬。
瞧这仗势,李德全却是再没了法子,来回思量,心中已有了定夺。他不顾脚下湿滑,疾步走往院内,恰巧在月洞门前碰着了打伞巡视的鄂尔泰,也顾不得那许多,李德全在廊下三言两语便将门外的情形大致说了,那鄂尔泰又是极精明的一个人,他听完后自然会意,只说了句“请李公公在这儿稍候”便将手中的油纸伞一让,便独个往房里去了。
且说鄂尔泰入得房内,却见胤祥仍是独立烛下挥笔舞墨,有一妙龄女子跃然于纸,但瞧那画中女子乌发雪肤,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美目盼兮,那盈盈一汪浅笑轻点出嘴角两潭带俏梨涡,笔墨所到之处,那女子简直就要自画中踏出般呼之欲出,待得他走上前仔细一瞧,那画中女子分明就是瑾臻。
“爷……”鄂尔泰躬身上前出声试探,尽管胤祥并未答话,甚至连手上的笔墨都不曾停下,可好歹瞧着他并无嫌恶之色,鄂尔泰遂硬着头皮将门外的情形大致说与他听,怎奈胤祥听完竟是全然没有任何反应,但瞧他微微俯身执笔立于条基前,暗黄的烛光投射在他侧边,只影影绰绰掩映着他坚毅的侧脸,至于个中神情,却是一点都看不清的。
鄂尔泰只觉屋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响动,唯有自个儿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忽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鄂尔泰惊得一跳,却见胤祥扬手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掼,乌黑墨迹立时溅得到处都是,就连那画中人的脸上亦不能逃脱,远远看去,点点滴滴,竟似串成了泪。
“叫她走。”不知过了多久,胤祥忽然冷冷开口,语调是坠入冰窖的寒冷,可饶是他伪装得再好,眼底那一抹稍纵即逝的痛楚仍是出卖了他心底的不舍。
听闻胤祥的指示,鄂尔泰应该立时照办的,奈何他见胤祥这般痛苦,脚下却是再也挪不动半步,他不甚明白,十三爷这样做,究竟是何苦呢?他既然如此爱着瑾臻,为何就不能为了她放纵一次,就这样遂了自个儿的心愿呢?更何况这事就连万岁爷都是默认了的,十三爷这会子究竟是在较个哪门子的劲啊?
正当怔忡间,鄂尔泰只觉头顶一束寒光直射而来,心下不禁打了个突,知道胤祥向来是个说一不二之人,可他还是立刻平静了下来,将心一横,他索性抬头直视胤祥,道:“爷,奴才今儿斗胆劝主子一句,您若放不下瑾臻姑娘,只管叫她进来便是,既然万岁爷都已首肯,您还担心旁的人作甚?可若您真想让姑娘回去伺候四爷,您无论如何都该亲自告诉了她才是,不然就依着她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不愿死心的,届时若是爷您再放狠话,怕是再没用了的。孰轻孰重,还望主子仔细掂量才是啊!”说完,他躬身一揖,武将出身的他在这一刻看来甚为沉静。
亲自告诉她,才能让她彻底死心,这个道理,胤祥又何尝不能明白呢?可他到底下不了这个狠心,怕只怕自个儿只要一见到她,便再没了赶走她的勇气,倘若果真如此,先前的努力岂不白费?他要真这么做,不是又生生害了她?连累自己心爱的女人陪着一同受苦,这样的事,他做不到!他宁愿她恨他怨他,也不要她怀着怜悯的心留在他身边,他只要她幸福,他爱的女人,不愿她过得不好,既然他给不了她美好的未来,那么跟着四哥,便是她最好的选择,也唯有这样,她才能面对现实,才能彻底看清四哥才是她的归宿。
“出去。”薄唇轻启,齿缝间迸出的这两个字恍若尖刀,直剜得人心口发疼。吹熄了蜡烛,也不管鄂尔泰是否仍在屋内,胤祥只自顾自和衣闭目往榻上一躺,待耳中传来鄂尔泰关门的响动后,他这才睁开双眼,黢黑深幽的眼眸直直瞪着房梁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