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瑾臻昏倒在胤禛怀中,已是快一个月前的事了。犹记得那一日,浑身湿透的胤禛抱着已然失去意识的瑾臻冲回府上时,阖府上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因着从未瞧见过胤禛这般狼狈狂躁,以至上到福晋世子下至太监侍女全然惊得不知所措,只怔愣地任凭胤禛胡乱发作,最苦不过高勿庸,竟只多问了一句话,便被胤禛一脚踹得老远,吓得府上一干人等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平日里,胤禛确实脾气不好,偶尔冲着下人一顿发作也是有的,可好歹每次也都占着个理字,就是再刁毒刻薄,也绝不似今日这般蛮横。好在过不多时,常往来府上给主子们瞧病的安太医终是及时赶到,这才算是稍稍让胤禛恢复了些许常态。碍着自个儿主子爷的身份,女眷患病,若有太医号脉,他自不便在场,何况瑾臻面儿上总还只是个侍女,无奈只得极不情愿地一步一回头地退至卧房外的正厅里,独留了安太医并府上使女四名供其差遣。
四福晋在一旁瞧了这大半天,对胤禛的心思,自然心中有数,此刻她胸口虽堵,却也不愿在这许多人面前失了她嫡福晋的身份,何况她乌喇那拉氏怎么说也是出自名门,她的阿玛,内大臣费扬古更是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心高气傲的她即使心里憋闷,也不能叫旁人笑话了去。故她先打发贴身侍女回房取了胤禛干净的衣裳来侍候他换上,又亲自伺候了茶水,瞧胤禛已不似适才那般暴怒,更兼温言软语劝解了一番,说瑾臻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老天断不会这般残酷云云,尽显温柔知礼的贤良风范。
好容易算是劝得差不多了,怎知安太医却突然退至正厅唯唯诺诺地对胤禛道:“四爷,微臣有几句话,想借四爷几步一叙。”
胤禛眼风一扫,“怎么?让你给瑾臻瞧病,还委屈了不成?”
安太医闻言心里突地一跳,眼看胤禛冰冷的视线直直逼来,他慌忙低头躬身道,“微臣万万不敢,只是瑾臻姑娘……”安太医说到一半,本能地将目光照着四福晋脸上一绕,剩下的半句话全咽了。
那四福晋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儿,见胤禛已是沉下了一张脸,她慌忙出面打圆场,“安太医,瑾臻这丫头原本便是我的贴身使女,如今她病成了这样,不止四爷,我自然也是着急得跟什么似的,你就在这儿说吧!也好让我心里有个着落。”
安太医自然会意,这才放下心来敛眉道,“四爷,福晋,瑾臻姑娘的情况很不好,光从症状上看,姑娘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只需微臣几副汤药下去,不出六日准好,可姑娘的脉象虽有风寒症浮紧的表象,可仔细一号,那脉却在筋肉间如残漏之下良久一滴,又浮浮泛泛溅起无力,似有似无,显然是长期忧思过度已然伤及脾脏所致,何况姑娘体内本就正气不足,此番邪正盛衰以致气血失常湿浊内生,外加姑娘的膝盖寒气淤积,怕是往后再如何调养,都免不了要落下鹤膝风的病根了。所有这些倒也罢了,坏就坏在姑娘生来体弱,用不得猛药,只能姑且用温性的汤药慢慢调理,但姑娘这病来得太急,这温性药怕是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而且姑娘这会子昏昏沉沉的净说胡话,瞧她这命在旦夕的模样,微臣看着恐是连药都喂不进了的,还望四爷能早作打算才……”
“放屁!”胤禛却是再也忍不住地断喝一声打断了安太医的话头,他一掌拍在几案上,案中一双茶碗凌空一跃,他腾地自座椅上立起,把一旁的四福晋也吓了一大跳,他怒视着安太医,咆哮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叫你救个人你哪来那许多的废话?我告诉你安培轩!什么脉象浮紧气血失常,那全都是你的事!我要的只是瑾臻平安痊愈!瑾臻的病你若是瞧不好,她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准保要你一家老小一块儿陪葬!”
如炸雷般的怒吼吓得安太医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浑身直如筛糠般抖着,抬手抹了把满脑门子的汗,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将心一横,道,“四爷息怒,微臣这就去开方子。”见胤禛未置可否,安太医这才跟着高勿庸往偏厅而去,袍服里的夹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背脊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嘴角已然溢出一声轻叹,唉!有什么法子呢?想来他一家老小的命全都攥在那个冷面王爷的手中,他若不卯足了全力将里头那位小姑奶奶的病瞧利索了,他们全家就是再死一百回,那位爷都不解气的吧!
就这样,安太医开出一张方子,洋洋洒洒罗列了各色药材,其中不乏几味药性极猛。药方呈给胤禛过目后,安太医便亲自往太医院抓药,待得再度折回雍亲王府已将至晌午,他亲自在府上煎了药,并反复叮嘱胤禛切莫忽略瑾臻的身体反应,若服药期间有任何异常定要及时告知。
胤禛自然一刻都不敢耽搁,接过药便亲自喂了,可第一剂药自然喂得极是辛苦,因着瑾臻昏睡不醒,胤禛只得撬开她的嘴将汤药一勺一勺往里灌,怎奈瑾臻的身子实在太虚弱,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竟是叫她吐掉了大半,之后任凭胤禛再如何想法子,却是再也喂不进了。如此这般折腾了数日,胤禛悉心照料日夜看护,终是让瑾臻喝进去的药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往后几日,瑾臻的烧开始渐渐褪了,人更是日渐清醒,有时精神好时还能稍稍在房里走动走动,每日皆会往来府上的安太医见状更是欣喜若狂,嘴上连连夸赞瑾臻姑娘好福气,得了四爷的亲自照料,自然身子好得快,心里则是暗自松了口气,胸前一块大石终是落了地,尤其瑾臻恢复得如此之快,安太医来往府中的趟数自然开始渐次减少,每回来,也皆是给瑾臻把个脉,另开一些滋补安神的方子,说些安抚慰藉的吉祥话,叮嘱她好生将息调养,又另去书房将她的情况悉数呈报给胤禛后便自去了。
这一日,瑾臻独自抱着暖手炉歪在窗边一张贵妃榻上,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知觉,原来一颗心若是痛到麻木,也不过就是这般感受。此刻正值晌午,日光透过窗棂倾斜在她明显清减的身子上,描摹着她纤弱无骨的身姿,冬日冰寒的风扑到脸上,嗖嗖地似刀子剜着般生生地疼。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这身子才好了几天就又这样往这风口里坐,回头若是再受了风寒,可让我怎么和四爷交待?”府里的丫头小画正用一只红漆木托盘盛了碗清粥并四样小菜往她房里来,冷不丁瞧见瑾臻开着窗坐那吹风,吓得什么似的,随手放下托盘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到窗前抬手就要关了窗。
“左右开一些吧!我胸口闷得慌。”瑾臻也不动弹,脸上更是淡淡的,仿佛适才的话并非出自她之口。
小画手一顿,手头收紧,勉强将窗子又稍稍推出去一些,只留下一条缝,随后转头攒眉上下打量着瑾臻,道,“姐姐怎又身子不适了?奴婢这就去传安太医来给姐姐瞧瞧吧!可别耽搁成了大病才是。”
穆瑾臻只觉哭笑不得,她只是不想关了窗,这才推说胸口闷,怎就被这丫头说成不得了的大病了?小画见她不出声,且以为她真的身上不适,慌得她转身就要唤人去寻了安太医来,瑾臻只得拉住她,“这安太医上午才走,可别再折腾了,我身上没事,只嫌这屋子里窒闷得紧,你把窗子再开大些,我身上自然就松快了。”
小画半信半疑,只盯着瑾臻脸上直瞧,见她面色虽仍是有些苍白,可瞧着的确并无旁的异样,故她听令倾身将窗子一推,只又多开了一点点,冷风旋即顺着窗棂夹着寒气往屋里直扑,小画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转身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鹅黄华叽斗篷取来给瑾臻披上,嘴上仍是不停念叨着,瑾臻本不愿披,可她着实没有多余的力气拒绝,也就由着她折腾去了。
这小画,原是胤禛的侧福晋年氏身边的侍女,因瑾臻病着,府上使女调配素来由四福晋亲自打理,她知晓小画素来伶俐,人也勤快,欲将她调拨给瑾臻供她差遣,那年氏也是极知礼的一个人,她看透了四福晋的心思,而胤禛对瑾臻的念想,她心里更似明镜一般,故而她特意选了一日与四福晋一道将身旁的小画亲自送到了瑾臻房里,好让她伺候瑾臻。
且说小画虽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干起活来却利索得紧,只一张嘴极爱唠叨,更兼一惊一乍的什么事都紧张到不行,就如同方才,瑾臻只不过胡乱说了句胸口闷,她便要劳师动众地请了太医来,在现代,莫说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再长个十岁,还不仍旧一副孩子气?哪里像她?一会儿叮嘱不能这样做,仔细落了病根,一会儿不能那样做,小心受了寒气,小小年纪便成天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小孩子的稚气?
“姐姐,来喝点粥吧!厨房里现做的,还热乎着呢!”正暗自抱怨间,小画已端着那碗清粥走到瑾臻面前,她用勺子轻轻拨起面上的粥吹着气,碗面上氤氲升腾的热气瞬间散开。
瑾臻转过头,恰巧小画将一勺的白粥送到她面前,鼻端隐隐飘来白米炖黏后特有的粥香,让她不由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初冬天,她病得没有胃口,妈妈熬了粥亲自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她喝,那时候她便想着,若是她就这样一直病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思绪至此,胸前突然漫起的一股灼热径直往眼底逼去,她别转过头不愿让小画瞧出她的异样,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意,暗自吸了口气,她故作淡漠地道,“我不想吃。”
“这哪儿成啊姐姐!您今儿一早便说吃不下,这会子已近晌午了,您一点儿东西不吃,回头还不得饿出病来?”小画端着碗又往瑾臻跟前走近几步,她弯了腰凑到瑾臻跟前好声好气地劝道,“姐姐,您好歹听小画一句劝,就是不想吃也得吃一点,您前儿不是说胸口闷吗?那您喝点粥便不闷了,实在不行您就喝半碗,成吗?”
看她简直如同哄小孩一般,瑾臻心里真是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直往胸口上顶,这是什么世道?话说她来到清朝也有五年光景了,如今已是22岁的她这会子竟沦落到要听一个才13岁的小屁孩说教,她原本胸口倒是不闷的,可若再听她这样念叨下去,怕是她不止胸口闷,而是直接心口疼了。
“搁那儿吧!我怕烫,待凉了我自个儿会喝。”瑾臻摆了摆手,神情语调里盈满不耐,她就不明白了,小画好歹叫她一声姐姐,她们两个究竟谁才是小孩?
“这又和谁在闹别扭了?竟是连饭都不吃?”清越低沉的嗓音凌空介入,那音量虽不甚响亮,却依旧透着强烈的威慑力直抵人心。
“奴婢给四爷道福。”小画慌忙给胤禛蹲了个万福,她也不敢起身,只将头埋进胸前,生怕胤禛因着瑾臻不吃东西而责罚于她。
“罢了。”怎知胤禛却是全不在意,只摆了摆手便接过小画手里的碗,“你先退下吧!”
却见瑾臻也已挣扎着起身给他行礼,他立时跨前一步伸手阻止,“你身子才刚好些,就不必多礼了。”说话间已亲自搀了她坐下,见她才方坐定,又是往榻子上一歪,目光却再度转向窗外看着远处不知名的一点,冷风扬起了她颊边的碎发,斗篷领子一圈雪白银狐毛簌簌轻抚着她优美的下颌弧线,胤禛只是静静望着她出神,柔情的目光里只余她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模样,直叫他心疼不已。
胤禛适才实则已在屏风转角处站立多时了,瑾臻自那日醒来后,便总是这副模样,无事就喜歪在这张贵妃榻上瞧着窗外,一坐又是一整天,她仿佛在想着许多心事,又好似什么都不曾想,只是这样坐着,她以为用这样淡淡的神情就能骗过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可只有他知道,她的心有多痛,她爱十三弟,甚至连昏睡之时都念着他的名字。
每日眼睁睁地看着她过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有好几次他险些就要不顾一切地告诉她,十三弟待她,一如她待他,他之所以如此决绝,全都是因为爱。可是他不能,只因他答应过十三弟,绝不能将这一切告诉她,当然,不可否认,他自个儿也是存了私心的,若瑾臻能够因此跟了他,也不枉他这许多年来对她的一片痴心,即便她的心里一辈子放不下胤祥,他也认了,只要能留瑾臻在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