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飘渺间,十三福晋适才的话语犹然自耳边回响,十三爷最爱喝的便是这明前茶了。十三爷……胤祥……瑾臻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蓦然紧缩的心瞬间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她不由自主弯下了纤瘦的身子,黛眉微蹙间,一只手已是紧紧揪住了胸前的衣料,另一只手则捉住桌子的边缘以等待这突来的痛楚慢慢散去,泛白的指关节显现着她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
直至今日,她依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只要一想到十三爷,她的心便会没来由地一阵抽痛,难道是因为她已知道了他日后的命运吗?
如果她记得没错,康熙皇帝一废太子就在明年五月,可那时并未波及胤祥,他真正遭到连累的是在二废太子之时,可史书上对胤祥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牵连并未做详细记载,究竟他只是被康熙禁足还是圈禁,各方专家各执一词。若果真的被圈禁,那他究竟又被圈禁了多少年?区区一年?抑或是漫漫数十载?但不管怎样,因为废太子之事而无端遭受牵连那是肯定有的,莫非她就是因为这个而对他心存痛惜的吗?
不!不是的!这只是她自欺欺人的解说罢了!即便十三爷在康熙年间因为废太子之事而遭遇不平待遇,但到了雍正年间,他的四哥胤禛早已将他失去的一切加倍为他讨了回来。那她无端的心痛又是为了什么呢?是失落……是的!失落!
原本她以为,自己之所以能到十三阿哥府上当差,定是奉了十三爷的命,要不然就她顶了个罪臣之女的头衔还不是个一辈子呆在辛者库生根发芽的命?可是,自打她进府以来,她见天儿在十三福晋身边伺候着,见着十三爷的机会自是不少,可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拿正眼瞧过她,仿佛她就是府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丫头罢了!
可事实上,她的确只是个丫头不是吗?暂且不说她离开辛者库恐怕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即便有,光凭十三爷这出了名的侠义心肠,他帮过的人多了去了,难道还都是他喜欢的不成?看来,她真是美得找不着北了!在那个原本属于她的时代里,她就是个没有一丁点儿异性缘的主,难道这到了古代还会翻盘不成?
别傻了!嘴角扩大的笑意似乎在暗讽着她的自作多情,穆瑾臻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强迫自己吞下喉间莫名而至的苦涩,她低下头,淡淡地注视着茶碗中因受了热水的浸泡而渐渐膨胀的茶叶芽子,看着那片片嫩绿辗转交缠后轻沉碗底,竟是像极了她那颗跌落谷底的心。
清冽的茶色兀自缭绕着的清香雾气蒙上了她那对浅棕色的眸子,那迅速凝结的温热水气晕染了她眼前的一切。
“爷,今儿个倒是回来得早,许是乏了吧?”突然,偏厅门口,顺着微风隐隐飘来了兆佳氏那温婉中带着些许娇柔的嗓音,恍若柳絮般缠绕在她耳际。
“嗯!今儿皇阿玛只留了四哥,说是吩咐他去办收缴户部欠款的差事,我们几个阿哥没什么旁的差事,也就早些个散了。”穆瑾臻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声音……浑厚中掺杂着些许慵懒,清越却又满含威慑力的声线如同一把碎石砸进了她本是平静的心湖,猛然间激起的圈圈涟漪扩大了她心底深处一方名为悸动的源泉,让她有一瞬间的迷惑。
“今儿天热,早些散了也好。前儿听秦顺儿说您要回府,便让瑾臻给爷沏了杯明前茶,这嫩芽子还是太子爷一早差人给送来的呢!爷尝尝?”十三福晋的声音带着明显笑意柔美婉转地传入偏厅,扬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飘渺感。
“还是福晋考虑周全。这嫩片儿我是最爱喝的了,去年秋闱我也就顺口跟二哥那么一提,没成想他就给记着了,回头还得跟二哥道个谢,劳烦他记挂着。”爽朗的笑声虽是隔着门窗,可那股子遒劲有力的音调依旧强势的窜向空中,传遍府上每一处角落。
“瑾臻,给你十三爷看茶。”见胤祥这般高兴,兆佳氏即是扬了声招呼瑾臻前来伺候。
猛然听见福晋唤她,穆瑾臻浑身一个激灵,思维还没转过弯来,意识已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她一边急急忙忙拿过桌上的茶碗盖准备盖上,一边忙着回应,“是,奴婢这就……啊——”怎奈话还未说完,话还没说完,一阵惊呼已是不受控制地自唇边溢出,眸中凝聚的烫热渐渐模糊了她眼前的焦点。
原来前儿慌忙间,瑾臻那宽大的袖子不小心拂过桌面,那只青花瓷碗便顺势被扫向地面,滚烫的茶水即刻如有自己的意识般挣脱了茶碗的束缚,来势汹汹地朝她扑来,躲闪不及间,她只觉手背传来一阵难忍的灼痛无情地吞噬着她的灵魂。
“这是怎么了?”听见了她近乎于惨叫的惊呼声,十三福晋在侍女的搀扶下慌忙赶至偏厅一探究竟,当她的视线接触到碎了一地的茶碗后,原本因惊恐而瞪大的一双美目这才恢复了往日的神韵,兆佳氏在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摔碎了茶碗,只要人没伤着就好。
可还没等她完全回过神,就见瑾臻正预备弯腰拾起地上的茶碗碎片,血色刹那间自兆佳氏的脸上悉数褪尽,近乎于本能地,她立刻出声阻止,向来端庄典雅的她难得拔高了音调,“不要去碰它!可别再割破了手!”这丫头,怎么一点儿不知疼惜自个儿!见瑾臻愣愣地立在原地注视着她,兆佳氏这才稍感放心地朝她走去。
“福晋……奴婢该死,笨手笨脚打碎了东西,还请福晋责罚。”眼看着兆佳氏朝着自己一步步逼近,穆瑾臻顾不得手背上传来的阵阵刺痛迅速依样画胡暂且模仿着下人们做错事后该有的反应快速原地跪下,顺便再摆出一副犯了滔天大罪后无比害怕瑟缩的神情来,以博得主子的宽赦,她就权当自己是容嬷嬷附体好了,反正来清朝这一年来,她跪着跪着倒也习惯了。
唉!看来她这粗心的脾气是轻易改不了了,还好这是在十三阿哥府,若是在宫里,她早被拖出去至少二十大板打得她直接奔未来了。
“快起来,不就摔了一只茶碗吗?也犯得着治你的罪不成?倒是你,这大热天儿的,烫着没有?”十三福晋连忙上前一步扶起瑾臻拉过她的手仔细查看了起来,当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肿和渐渐浮现的水泡赫然印于眼前时,兆佳氏终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老天……伤得不轻啊……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这毛毛躁躁的性子,怎就老改不了呢?这大热天儿的,要是落了伤疤,那可如何是好啊?”
满含责备与担忧的眼神转向兀自低头不语的穆瑾臻,那排长长的睫毛虽遮住了她明亮的眼,但卷翘的浓密间沾上的泪珠还是泄露了她的脆弱,她紧咬下唇强忍痛楚的模样让兆佳氏顿时吞下了所有责备的话语,那份楚楚可怜的神情分外地惹人怜爱。
兆佳氏叹了口气,转而对一旁的丫头们吩咐道:“小琴,去打盆凉水来,顺便再扯些干爽的纱布。小棋,你去我房里把我那瓶松花粉拿了来。”
两个丫头自恭声答应着退了出去,兆佳氏这才调转视线,以指尖轻触瑾臻手背上越发红肿的伤痕,“很疼吗?”感受到了手中一方柔夷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立刻停下了动作温柔地出声询问,紧紧攒起的两道柳叶眉诉说着无尽的担忧。
“不,福晋,我没事。”没事才怪!天知道她现在的手背有多痛!那片被烫到的皮肤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虫子在啃噬般热辣辣的疼痛难忍,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立刻把自己的手放到自来水下好好冲一冲,去一去这阵灼痛,可这是在古代,自己的身份又这般低下,不要说根本没有什么自来水,就算是有,也轮不上她这个使唤丫头来用吧!
勉强逼退满眼的热气,穆瑾臻强迫自己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抬起头,可视线却意外接触到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正满含焦躁、担忧、愤怒,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怜惜霸道地侵入她的心灵,占据了她心底深处一方孤寂的柔软。穆瑾臻瞬间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震,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呼吸一窒间她已是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白皙的双颊不知何时已被两团霞般的红晕点燃。
是十三爷!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尽管瑾臻此刻正将脸深埋进胸前极力躲避着他的目光,可那对一眼望不见底的神秘黢黑正散发着极具侵略性的光芒火辣辣地探遍她的全身,试图摧毁她努力伪装的平淡与自持,让那隐藏至深的真实无所遁形。
时间犹如静止一般,屋里静得彼此呼吸可闻,穆瑾臻突然有种想要甩开福晋的手逃离这间偏厅的冲动,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非被十三爷的目光灼出个大窟窿来。
“福晋,凉水给您打来了,还有这纱布,都给您备齐全了。”就在穆瑾臻以为自己就快要承受不住的当口,小丫头小琴的出现适时替她解了围,感受到了头顶上方的灼热逐渐消融,暗自松了口气,她这才察觉自己身后的衣料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冰凉地贴在背上甚是难受。
“好,都搁这儿吧!”十三福晋朝小琴微笑着点头示意她退下,自己则将手中的帕子放入铜盆浸湿预备亲自为瑾臻冷敷,一方柔软素净的丝帕顿时飘来一股幽幽淡雅的兰花香,一如兆佳氏优雅端庄的迷人神韵。
恍然间,她只觉手背上传来一阵舒爽的冰凉减去了烫伤后留有的灼痛,可这股子凉意也在瞬间将她猛然点醒!一个皇子福晋亲自为一个贴身丫头处理伤口,这叫她如何消受得起?更何况这要传了出去,说她穆瑾臻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规矩也就罢了,若是再牵扯到福晋,说她连个下人都压不住,那岂不是把她也给害了!
“福晋,这可让奴婢如何承受得起啊!还是让奴婢……啊……”好痛!慌忙预备将自己的手自福晋温软的掌心中抽离,怎奈用力过猛竟是扯到了那片红肿,话还未及说完,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便将她整个淹没,眼前顿时又是模糊一片。
“这孩子,都这会儿了还惦记着这些个虚礼,给我看看,碰着没有?”兆佳氏双眉攒紧忍不住埋怨,她抬眼望去,瑾臻那张因疼痛而扭在一块儿的苍白小脸顿时让她哭笑不得,轻轻执起依然被她握在手中的柔夷仔细查看,幸好没有弄破水泡,不然可就麻烦了。
十三福晋暗自松了口气,她伸手接过小棋递过来的一只青瓷瓶子,拔去了顶端的小红塞朝着瑾臻嫣然一笑,“这是松花粉,治疗烫伤是最好不过的了,一会儿碰了你的伤口免不了要疼的,你且忍耐一下,等上了药便不碍事了,这会儿可不能再乱动了,明白吗?”
说话间,细腻的药粉已是柔柔地盖住了她手背上的大片红肿,一阵火热的抽痛即刻凶猛袭来,穆瑾臻慌忙咬住下唇适时阻止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低吟,一排洁白的贝齿就此深深嵌入这片柔嫩的粉红间,她紧闭双眸黛眉深锁,极力承受这铺天盖地般的痛楚,可额间凝聚的细密汗珠终究还是泄露了她的忍耐已至极限。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住的当口,兆佳氏轻缓的揉动带出了些微的清凉自伤口的中心点慢慢晕染开来,适时驱散了那股难忍的锥心之痛。感受着伤口上传来的温柔和轻巧,穆瑾臻不禁在心中喟叹,难怪十三爷一生只独宠她一人,这位十三福晋,就像一枚缠绵温情的绕指柔,巧笑倩兮间便能轻易将人心牢牢俘获,如此这般温润水样的女子,就是同样身为女人的她也都难以抗拒这份绵延的柔情。看来,她穆瑾臻不止是自作多情,而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胤祥得妻如此,又怎会瞧得上她这个身份微贱又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呢?
嘴角本能弯出一抹自嘲的上扬弧度,可泪水却恍如决堤的洪水般再也抑制不住地沿着脸颊纷纷滚落,啪嗒啪嗒一滴一滴跌碎在了胸前衣料中那团锦簇的红粉碎花间,瞬间消失了踪迹。
“很疼吧?忍一忍,这就快完了。”十三福晋忽见她突然泪盈于睫的模样,也权当她是因为疼痛的缘故,她不自觉地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可处理伤口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因此减缓,反而更是越发利落了起来。
当干爽的纱布松紧适宜地缠上了瑾臻的手背后,兆佳氏这才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她抬起头,满眼尽是温柔的笑意,“好了,这伤可得好生养着,千万记得不能落了水,这些日子你就歇着吧!不忙伺候。”见瑾臻欲开口推脱,十三福晋当即含笑接口,“傻孩子,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我身边有小琴她们暂且侍奉着,福晋自会等你的伤好全了再回来当差。”
兆佳氏冲着穆瑾臻微微点头示意,随即转身招呼在一旁候着的小丫头,“来,小棋,扶你瑾臻妹妹回房歇息吧!这几****和小琴还得多照应着点儿,记着了么?”
“是,奴婢记住了。”
眼看着那个叫小棋的丫头朝着自个儿的方向走来,穆瑾臻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离开了,这个压抑的空间她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刻意忽略十三阿哥那灼灼的目光,瑾臻调整好情绪,随即低头福身稳稳当当地朝着胤祥和兆佳氏行了个礼,“多谢福晋宽爱,奴婢告退。”穆瑾臻再度微微福了下身子后方才起身,与小棋一同退至门边转身离开。
夕阳西斜,京城初夏的日光已是透着些许的毒辣,可相较于穆瑾臻背后始终紧紧追随的两束灼热的视线,那毒日头竟也变得如此怏怏无力。本能地加快步伐,她忽略胸口不断翻腾的异样情愫,一心只想尽快脱离身后这份难耐炽热。只是她的心,还能如之前那般重获自由吗?一切只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