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作文课,教室里很安静,只听见一片沙沙的写字声。突然,响起了几声刺耳的鸟鸣,顿时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继而几十双目光纷纷投到了最后排的狗蛋身上。我认定这是狗蛋在搞“恶作剧”,于是走到他身边。他双手紧张地护着桌子,那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不安地望着我。这时,那只不知趣的鸟儿又喳喳地叫起来,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那鸟叫声是从狗蛋的桌框里传出来的,我厉声呵斥:“交出来!”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没动,一双惊恐的眼睛只是望着我。我发怒了,用力一拽,把他从座位上揪了出来。他先是一怔,继而流下泪来。我却又气又急又恨,强行从桌框里抓出那只还在喧叫的小鸟,狠狠地扔出了窗外,随即把狗蛋也赶出了教室。
第二天,班长对我说狗蛋那只小鸟是专为生物老师收集的动物标本,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捉到的。我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教师不该犯的大错,在周末班会上,我当众向狗蛋道了歉。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时光流逝得好快哟。教书虽说苦点累点,可全都补偿了。我教的这些娃娃们总算争气,他们中有的考入高一级的学校,有的已成为各个行业“挑大梁”的人物。我感到充实,总算没有辜负这里父老乡亲的期望。
后来,由于工作的需要,我调到了县城,许多往事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忘却了,但在和山里孩子相处的一段难忘的生活,却成为我抹不去的记忆。我常常暗暗地想:无论历史和社会赋予教师的地位与责任如何,只要自己心能永远地贴近这片土地,这就够了。
感情是一份很深沉的债
一
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母亲的影响是至为深远的。尤其是那些勤俭持家、任劳任怨的母亲。她们中有些甚至目不识丁,可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却甘愿承受一切的艰辛与苦难,我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位极其平凡而伟大的农村妇女。
母亲生下我们兄妹四个,存活下来的只有我们弟兄三个,最小的妹妹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那时还是农业社吃大锅饭,小妹得的是小儿肺炎,因家里没有钱治,一拖再拖,就耽误了医治的最佳时间。至今提起来母亲仍是痛心,我们也非常遗憾,要是有个妹妹,那该多好啊。
“文革”开始的时候,父亲因家庭成分问题,由一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被下放到农村,成为改造的“黑五类”,多次“戴高帽”、挨批斗。后来,父亲被惩罚到百里之外的地方修水库,一修就是几年。家里的一切重担都压在了母亲的肩上,再加上她老人家裹缠着一双“三寸金莲”,操持一家七口人的日子,其困难是不言而喻的。
尽管母亲心灵手巧远近闻名,但在一个偏远贫瘠的小山村,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要养活一大家人谈何容易。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自然灾害多,贫困落后,生活条件很差。不仅吃不上白面,就连洋芋玉米等杂粮也填不饱肚子。为了保证祖父不像我们一样挨饿,母亲几十年里一直给年事已高的祖父做“小锅饭”,尽最大努力让祖父多吃一口细粮,直到一九七五年祖父去世。祖父以年高之躯竟安然熬过漫长的饥馑岁月,享年八十五无疾而终,全凭母亲的精心照料。
那艰苦岁月的许多往事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母亲和我们弟兄几个长年累月吃糠咽菜,粗粮淡饭。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一天吃饱过。由于营养不良,劳累过度,母亲身上浮肿得厉害。连肚皮都填不饱,哪有多余的钱去治病?去添置新衣?由于经济拮据,母亲不能为我们买好衣料,一年四季穿的,都是用皂角灰浸染的麻布做成的衣服。看见人家娃儿们吃白馍,穿花衣,自家的娃儿吃菜窝窝头,穿粗布衣衫,母亲常常暗自垂泪,觉得亏欠了我们。垂泪之后,便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拼命干活,她心里憋着一股劲要全力撑起这个家。
尽管母亲用尽心力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实在经受不住任何的风吹草动了,更何况母亲再也无力去面对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记得母亲生下小妹刚满三天就不得不去生产队给老少七口挣口粮。冬季时节,待粮食打碾归仓后,接着要把堆积如山的农家肥运往距庄子很远的山地。队长按人口把任务分到每家每户,家中劳力强壮的,不一会儿就干完了。母亲只好一个人包揽了全家人的任务,母亲肩上挑着装满粪土的一对大竹筐,她硬是踮着颤巍巍的小脚,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把一担一担的粪土挑到路途陡峭的山地里。风吹日晒,日晒风吹,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疾病:天热时,腰酸背疼虚汗不断;天凉时,弯腰躬背咳喘不止。生活的磨难锻炼了母亲的坚强,即使遭受着这样的折磨,她依然同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一样从容面对。
一个“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要独立养活三个孩子,需要付出多么大的艰辛?我甚至不敢去想。但母亲做到了,她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硬生生地把三个儿女拉扯大了,还把他们送进学堂。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母亲也因此成了十里八乡人称“最能干的女人”。
母亲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却敬惜字纸,重视文化,对我们管教很严,常用古人发奋勤学的故事激励我们认真读书。不管家里再困难,生活再艰苦,从没有耽误我们上学。我初中毕业时,考虑到家境太难,一心想着帮助母亲挣工分。母亲却极力反对,生怕影响我们的学业。1977年,我考取了固原师范,二弟考上了高中,三弟考上了初中,作为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户人家要供给三个孩子上学,生活的艰难自不必说。为了给我们弟兄三人筹措学费,母亲迈着小脚徒步几十里去亲戚家借钱。可转到天黑,走了十多家也没借到一个子儿。母亲为此感到无比的憋屈,为此在暗夜里长叹,甚至泪流满面。最后,不得已祖父将祖上传下的一副清代乾隆年间铸造的青铜马镫卖了,算是给我们凑足了学费。
二
母亲是一个仁慈宽厚、明晓事理的人。农村的人情世故、乡约村规,她都通晓在胸。三里五村,每逢谁家添箱出嫁闺女、娶媳妇、给孩子过满月抑或给老人祝寿,她都要向主人送去祝福。庄户人家时有邻里纠纷、婆媳矛盾、妯娌不和,都爱找母亲规劝说和。由于母亲一次次出面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生从容豁达、古道热肠的母亲只知道拿心去待人,拿心去做事,从不计较恩恩怨怨有没有回报。对自己的儿女是这样,对村舍邻里更是这样。记得一个风雪之夜,村子东头的狗娃来敲门,求母亲去救救他难产的媳妇。换成别家啥话都好说,偏偏狗娃他爹和父亲是“死对头”。父亲的多次挨批斗就是他泄私愤操纵的。然而听了狗娃的哀告,母亲二话没说,依然决然披衣出了门。后来就是因为天黑崴了脚,脚脖子肿的跟发面团似的,母亲从没说过半句抱怨话。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村里正经历着包产到组、包产到户的发展过程,村里的人们因为眼前看得见的实惠,使得磨洋工的时代一下子成为过去,人们的生产热情空前高潮。勤劳的母亲终于迎来了改变现实生活的机会,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在自家田地里精耕细作。母亲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我家的庄稼像是在比赛似的生长,在青苗期就能看出丰收的迹象:麦苗绿油油的在日里夜间嗖嗖地拔节,开满花的豆蔓扯起竟有半人高。母亲的脸终于露出了甜蜜的微笑。这时,父亲也得以平反昭雪。父亲更是时刻关注着国家政策的变化,经常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读报。记得当时村里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宁夏日报》,而且拿到的往往都是一两个月前的旧报,但父亲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篇文章。
四
1981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在乡下中学教了两年书又考取宁夏教育学院,二弟和三弟也分别考入大学。当时,在我们那个连一位高中生都很少的贫困乡村,一个农民家庭一下子出三个大学生自然成了我们那一带的特大新闻。我们弟兄能出人头地,这都是父母的功劳。
八十年代末,我二弟、三弟毕业后陆续到异地工作生活,只有花甲之年的父亲和母亲牢守着家乡的院落,过着清苦的生活。每每夜深人静,思念之情促使我拿起床头的电话,母亲的惊喜之情在话语中就能听出来,她让我们不要牵挂她们,她们生活很好。放下电话,闭上眼睛,父母单薄、瘦弱的身影就时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这不过是母亲怕儿女惦记着她们的安慰话。母亲在农业社时,就因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落下一身的疾病,父亲在那个年代修水库时住潮湿的草铺、吃干粮、喝冷水,直到现在仍陈疴缠身,时好时坏。家中近二十亩的薄田,让母亲来耕种已是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