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寂静中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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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小说(1)

村主任

天还没亮,村子里就骚动起来,拖拉机突突地响着,有人在喊人,也有几声狗叫。今天村主任家搬坟,除关系不好的,每家出一个人,或老人或中年人或年轻人给他家帮忙。

村主任这人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人瘦个子小,犁地时走到犁沟里背面看去像个小孩。一些自己米汤稀却不让别人米汤稠的人不怀好意地称他“碎娃子”。但“村主任是个好人”,许多人都如此说。有人说他是为村里人办事跑瘦的,有人说他为人办事从来不捞油水。当然这些都是附会之说,实际上村主任生下来就瘦干。不过,他的确为村里办了几件实事:多次向上反映村里吃水问题,最后打了一口机井;前几年,跑上跑下,走家串户做工作,大力植树造林,荒山变成了绿海。村主任为此被评为全国绿化劳模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村子里人简直把他看成了状元,县里乡里的干部也另眼看待。

村主任一家人跪在坟边,是村主任老爹的坟,孝服不时地随风呼啦啦作响。几个人小心仔细地挖着,不远处拖拉机扬起的灰尘扑面而来。“哎呀,芦子草!”突然有人失声叫了一声,并俯身再看。“芦子草”村主任条件反射式地自言自语了三个字,便垫着膝盖既惊有慌地爬到坟坑边,看了一下,目光呆痴痴的,长叹几声:“要不是铁路,也不──不会搬的,唉!”看到坟边人围到了一起,那些拉土的回民、汉民、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以为挖出来什么宝贝,拖拉机也没顾上熄,工具胡乱一甩卷着土冲了过来,把个小坟围了个严实。一个二十几岁的阴阳从惊奇恍惚中回过神来:“哎呀,哎呀,不简单,了不得。我大说他只见过一回,我搬了许多坟还没见过呢。坟里有芦子草,家里要出大官的。现在──,你看,这芦子草快要盖住棺材了。”听了他这一番似乎高深莫测的论说,懂的人,不懂的人,似懂非懂的人都朝村主任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有的叹息,有的啧啧,有的窃窃私语。但已是没办法的事,还是搬了。

村主任他爹坟里挖出芦子草的消息如风似雨地飘落到村子每个角落。你看那几个妇人,一个说:“听说村主任家坟里挖出芦子草了,挖出来就不好了。”另一个接着说:“这下,村主任家肯定要出事。”几个跟村主任家关系不好的更是幸灾乐祸地说:“芦子草挖了,把脉气全断了,灾难就来了。”“多亏挖出来了。”原来算计村主任后代肯定会有出息的,现在纠正说:“都没什么能耐。”天真的小孩见了村主任的小儿子也很认真地问:“你爷爷坟里挖出芦子草了?”善良的人虽然也动摇了,但还是说:“村主任是个好人,你看,给咱们......”“给咱们什么?!”有人打断了话,“这几年天牛把树都吃光了。”

争辩,叹息,同情,辛庆。

本来又瘦又小的村主任几天来更可怜了,脸色青黑,眼窝深陷,见了人只有几丝苦笑,旁人也苦笑着吱唔两声。有的人在他过去之后指手划脚:“这下......唉──”。村主任受不了啦,也好象预感到什么要发生似的,便到村子后山上小庙里卜卦。可惜!没中。又额外特别小心地投了一下,可怜!仍然没中。

几天之后,乡政府通知他开会,他去了。更令人惊奇的是,开会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很远的村子的村主任问他:“听说你家老坟里挖出芦子草了,这样恐怕──”他脑袋一片空白,没说一句话。会只开了一会儿,他没发言就走了。

回家之后就卧床不起,吃药打针不管用。不久便离开人世。

一些人说:“果然不出所料。”

胡氏兄弟

胡大决定挖掉那棵老榆,好加工成板做成大立柜、梳妆台给女儿作嫁妆。

老榆已有40年的历史,树冠庞大,其荫占半亩多地,树干特粗,需两人合抱,为村中树王。村人常会于此,喝茶、下棋、聊天,其乐也融融。树龄虽高,但榆钱甚多,一串又一串,密成棒棒,比其他榆钱甘甜醇厚。每到胡大家人上树采取,村人无不从前经过,胡大家人懂其意,便各自分些。村人皆喜,如领到圣水或庙中的香灰,好像比那海参鱿鱼都贵重似的。

挖树那天,胡二一家人站在门口指指点点,也不来帮忙。村里有墙头草顺风倒之流对胡大说:“原来这棵树苗是你弟捡的?”胡大突然怔了一下,就在脑海中捡拾那遥远的记忆。胡二七岁那年,在路上捡到一棵榆树苗拿回来,胡大亲手栽到门前。胡大虽斗大的字不识两个,对胡二却是倍加关心,胡二几次不想念书回家,都让胡大给送了回去。结果胡二当了中学教师,成为村里第一个工作的人。后来胡二结婚,另了出去。父母也由胡大养活到老。自打父母去世,胡二没给胡大家一分钱。胡大家孩子多,又都上学,日子过得很紧。胡大老婆有时埋怨,但胡大总是为弟弟开脱,说那点工资几口人也不宽裕。村人的问话使他吃了一惊。

树倒,全村地动山摇,还有心灵,村人无不叹息和惋惜。胡二的小儿子跑来对胡大说:“大爸,我爸说锯成板了给我家分一点,我们家也想做个大立柜。”

“你个碎驴日的,你说啥?!”胡大暴怒。平时胡大见了这个孩子总亲昵地叫“蛋蛋”。当即,胡大提了桶柴油,浇到树上,划了一根火柴,顿时火光冲天。胡大老婆又喊又叫,又哭又骂,大小孩子跪在胡大脚下哭成一片。

老榆哔哔剥剥啪啪啦啦地烧了两天两夜,方成为一堆黑炭。烟云笼罩村庄几日不散。

村人大骇!懵了!但各家或明或暗弄了些灰烬,供在灶台上。

唯胡二家没有。

张氏

张氏,原是一贫家女子,人长得水灵。自打进了地主家的门,很是辉煌了一阵。土改时没收了金银财宝,弄得个凄凄惨惨戚戚。后来,地主的帽子摘了。丈夫因病离她而去。去前,丈夫叮嘱她说:“爹手里还有些元宝,没想到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伺候,小心被旁人拿去。”张氏瞪大了眼睛,点头如捣蒜,泪水溢了出来,滚落在丈夫冰凉的脸庞。这无疑给这不景气的日子带来许多希冀。但老爹就是没有那个意思,八十有九,身子还硬朗朗的。她还的耐心等着,况且儿女都已长大成人,面临男婚女嫁的事,需要不少钱。

这年,铁路通了,村里有个小车站。货车停在小站,大米、白糖、瓜籽、葡萄干被村人偷了许多。张氏眼谗想去,老爹说用不着。一天,张氏忍不住还是去了,正在装漏下来的白糖,被铁路公安发现,追到村东头,逮住。张氏魂飞魄散,满口的“饶命”,说寡妇一个,上有老下有小,日子实在没法过。然而法律不徇私情,张氏关了禁闭,半个月。

张氏出来的前一天,老爹安详归天,享年93岁。

张氏回来问孩子爷爷说什么没有,孩子摇头,问来过人没有,孩子摇头。

一部分村人说,根本就没有元宝,不过是张氏的丈夫为了让老婆照看好老爹安慰她的话而已。

一部分村人说,绝对有元宝,肯定就埋在哪达。这又使许多村人产生了发横财的幻想。

此后,张氏就有点失常,动不动嘴里念叨:“元宝,元宝”。

村支书和村主任

好端端的的村支书得了重病,医院查不出来。有人说是胃癌,有人说是风湿性心脏病,有人说是脑瘤。

村支书胸怀大,自上任以来,没少挨人骂,面前背后。但村支书嘴一张就是满脸的笑纹。不过好意见村支书还是会虚心接受。村里经常为灌水吵仗打架,一个小孩说一块一块挨着灌。于是就这么定了,谁家没人,村支书就守在田头。别人觉着没意思也都围拢了村支书闲聊。村支书还带头开荒种草种树,不但牲口有了草料,人也有了经济收入,村人富了,村支书也就成了头面人物。

村主任是村支书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村主任人鬼。村支书病倒后,村主任散布谣言说,村支书快不行了,乡政府决定让他接替。但村主任还是隔三岔五提着烟酒、鸡蛋、几斤肉看望村支书。

据阴阳查看,原来村支书老母亲的坟埋的不是地方。挖坟,果然有白老鼠作祟。可是村支书的病并未见好。另一阴阳说坟地仍然不正。村支书躺在架子车上看母亲的棺材被抬来抬去。结果两个阴阳互相斗打起来不可开交。

村支书的病竟奇迹般好了。村主任心里凉透了,眼看到手的乌纱帽仍然稳稳地戴在人家头上。

村支书到乡政府状告村主任,说如何送礼,如何舔沟子,他如何拒绝。领导一听,如今党中央正抓廉政建设,反贪官污吏,岂容这样的人在基层捣乱,便摘了村主任的小乌纱帽。

村主任蔫了。

村会计

这是户籍改革以前的事。

从所知的历史看,村会计家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巴交农民。村会计在履历表家庭出身这一栏里开始填“贫下中农”,后来填“贫农”,现在填“农民”,这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观念的转变来更改的。

自打村会计考上高中,村人开始担心村会计及其后代的家庭出身会发生革命性的变化。但这种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显得多余,更显得劳心伤神。村人窃喜,因为村会计连续考了三年没中榜。补习了两年,就多花了1000元,这给老爹老娘拖了一屁股债,老人却咽泪装欢。

回到村里当了农民,正巧碰上村委会改选。老会计已不中用,又没新人选,村人都不提他的名,心中总有点隔阂。乡政府下来人说,不是有个高中生吗,又会打算盘,让他当。乡上这么一说,村里有气也不敢出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村会计找了个城里的媳妇。其实他和她在县城念书时就相好。她父母虽然看上小伙子的人,但因家在农村,坚决不同意。怎么就这么两个大胆的年轻人,村会计挣了点钱又挪用公款携她出去旅游结婚。

一个月之后回来,生米已做成熟饭。女方家实在没办法真想断绝关系。

乡里村里震动很大。这使许多人相信了一条真理“老实人干实活”。

村人纷纷扬扬说,这个碎驴日的官肯定当不成了,乡政府要撤他的职。但迟迟不见通知下来,而且村会计的媳妇在乡上开了一个小门市部。

而使村人心中更加沉重的是,村会计的后代肯定是城市户口了,因为儿女跟母亲的户口,但父亲就不行。

贼头

贼头,姓张,因其手脚不干净,作贼次数甚多又胆大不改,故被村人痛斥曰:“贼头”。

贼头偷富了,谁都知道,这使许多正直人家望尘莫及,日子过不前去。但贼头却抓不住,因为并没有齐心协力,只是谁家被偷了谁家骂。

村北头有一家姓马,老爷子原是半个土匪,心眼多,又是嘴精。有次,三儿子在后山上犁地,中午卸牛时,因铁犁太重,扛着难受,就埋在犁沟里。这是村人偶尔的做法。下午,二儿子上山放羊查看,结果发现犁不见了。

马家断定是贼头所为,但还没拿回来。老爷子让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小儿子持木棍、铁锹晚上在贼头家屋后等着。半夜,贼头果然扛着犁从山上下来,被木棍拌倒,犁把捣在腰上,差点儿岔了气,当即腿软了,满口的“爷爷”。届时,马老爷子冒了出来,说我们后人(儿子)结婚,还缺2000元钱,你能不能借点。贼头会意:能行,能行,只要不打,只要不告公安局。

2000元,家里不够,又在亲戚那儿借了1000元。

马家没还。

贼头从此不再偷人。

马老爷子一生觉得这件事最为辉煌,便宜白占了,正愁儿子没钱娶媳妇呢,而且为村人解决了最头痛的难题。

贼头觉得那次偷错了人。

“洋芋豌”和他的儿子

“洋芋豌”叫陈保国,抗美援朝战争中他自愿参军渡过鸭绿江,帮助朝鲜人民打击美国鬼子。他没有立过功受过奖,不过戴过大红花,战争结束回家娶妻生子种地。刚开始,村人很羡慕,因为他常讲关于打仗的事儿。例如:一天晚上,敌人的飞机突然袭击到二线,有的士兵光着屁股跑出去就打,也有胆小的尿湿了裤子。每讲到这儿,村里老少无不爽心地笑了。有人问他干啥,他说他睡觉从来不脱衣服。那你也尿裤子了?我没有。村人又哈哈大笑。他还能讲几句朝鲜话和美国话,比如“同志”“您好”“pig”“dog”。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少有人去听他讲了,人们忘记了他的过去。他为人老实却也勤勤垦恳,老婆不泼辣而且眼睛有点眯。正因为如此,他俩在村里得不到什么好处,不过国家每月发12元的抚恤金,却使那些没有多少额外收入的村人眼红。“洋芋豌”是一些人给他俩起的绰号,带有轻蔑侮辱的味道。对此,他们没有同别人争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