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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元代回回画家高克恭丛考(6)

《云横秀岭图》右首有邓文原的题跋,跋无纪年,但有“文原不可复作矣,令人雪涕”等语,可知邓见此画时高已辞世。在邓跋之前,还有高的画友李衎一跋,其云:

予谓彦敬画山水,秀润有余而颇乏笔力,常欲以此告之。宦游南北,不得会面者今十年矣。此轴树老石苍,明丽洒落,古人所谓有笔有墨者,使人心降气下,绝无可议者,其当宝之。[93]

李跋末署“至大己酉”,即武宗至大二年,当高克恭去世的前一年。由至大二年上推十年,即大德四年,是高克恭刚刚由南台御史调任返京的时间,推想此画可能完成于这年的前后。李衎的评语,进一步证明高的创作高峰是在他任职杭州以后。

《春山晴雨图》的左首也有李衎的跋文,末署“大德己亥夏四年”,即大德三年,当即高克恭完成此画的时间。当时李衎也在江南,任嘉兴路总管等职,接着,高返京,二人乃有10年不曾会面之说。

高克恭画路并不宽,他专擅山水,兼工墨竹,花卉草木间或为之,未见他画过人物及翎毛走兽之类。见于明清著录的高的作品,山水画以外,以墨竹居多。他喜画风竹和雨竹,明清以来经常为鉴藏家艳称的《墨竹君图》,就是画了风竹和雨竹各一枝。此图被清初吴其贞《书画记》卷3著录,称“墨气淋漓如生”。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卷3亦有著录。据高士奇记载,画上有高克恭四言诗二行,其云:

紫阳仙生,无心君子;写竹郎中,长生不死。

高自称“写竹郎中”,则此画当作于他在杭州任左右司郎中时。画后有赵孟頫的行书小字《墨君堂记》一篇,还有廉希贡、张伯雨等人跋语。邓文原说高克恭画竹,“妙处不减文湖州(文同)”,当时人多说他师法于金代画竹名家王庭筠、王曼庆父子。明清论画者众口一词,皆同此说。与高同时的画家中,赵孟頫、李衎都以画竹享名,尤其是李衎,不仅以画竹“驰誉当时”,而且撰有《竹谱》一书行世,真可谓“专门名家”。但,高克恭对自己的墨竹很自负,认为兼有赵、李两家之长。元人王逢的《梧溪集》卷5《高尚父墨竹为何生性题》云:

公尝写竹,自题云:子昂写竹,神而不似;仲宾(李衎字)写竹,似而不神,其神而似者,吾之两此君也。[94]

高的说法是否真有道理,因画迹罕见,无从比对。但,元代人对他的墨竹确有很高的评价,认为他是文同以后一人而已。

高克恭与赵孟頫订交甚早,后来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友谊。当高克恭二次在杭州时,赵孟頫也曾在杭州待过一段时间,时间大约在成宗元贞元年年内至大德元年之间。赵孟頫撰《夫人管氏墓志》称:“成宗皇帝召入史院,夫人亦俱,余以病辞,同归吴兴。”[95]杨载撰《赵公行状》称:“成宗皇帝以修《世祖皇帝实录》召至京师,未几,归里。大德丁酉(即大德元年)除太原路汾州知州。[96]周密《云烟过眼录》亦载“赵子昂孟頫乙未自燕回”。“乙未”即元贞元年。于是,这两位“情好至笃”的老朋友,又在杭州相处了约不到两年的时间。

高赵相聚于杭州,二人又都在闲居中,他们在艺术上的合作,被当时传为佳话。陶宗仪《辍耕录》卷26“诗画题三绝”一则云:

高文简公一日与客游西湖,见素屏洁雅,乘兴画奇石古木。数日后,文敏公为补丛竹。后为户部杨侍郎所得,虞文靖公题诗其上云:“不见湖州三百年,高公尚书生古燕。西湖醉归写古木,吴兴为补幽笙妍。国朝名笔谁第一?尚书醉后妙无敌。老蛟欲起风雨来,星随天河化为石。赵公自是真天人,独与尚书情最亲。高怀古谊两相得,惨淡酹酢皆天真。侍郎得此自京国,使我观之三叹息。今人何必非古人,沦落文章付陈迹。”此图遂成三绝矣。[97]

虞集这首诗,收在《道园类稿》卷之4,题为《题高彦敬尚书、赵孟頫承旨共画一轴,为户部杨显之侍郎即作》,证明陶宗仪“三绝”之说确有实据。我们相信,这段时间里,高、赵必有不少合作的作品产生,可惜至今未见有传世者。袁桷《清容居士集》卷47有《题彦敬子昂兰蕙梅菊画卷》跋文一则,也应属于高、赵此次杭州相聚的产物。袁桷年青时曾出入于杭州诸名士门下,跋文说:“余尝见彦敬、子昂亲作绘事,生香疏景,光透纸墨,观者莫不敛衽”。[98]他所说的,就是二位画家联手挥毫的景况。

在元朝至元、大德间的书林画坛,赵孟頫居于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名望远在高克恭以上,但赵对高却始终都抱着敬重推服的真实感情。他对同高在杭州的相聚追怀不已,曾在《题高彦敬画》一诗中写道:

同时,赵对高的画有许多奖誉之词,明代人看到的东西比我们要多,论者不免有异辞。而董其昌却始终认为赵推重高是有道理的,他在《画旨》中说:

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独推重高彦敬,如后生事名家。而倪迂(云林)题黄子久云:“虽不能梦见房山、鸥波,特有笔意。”则高尚书之品几与吴兴相埒矣。

这是他借用倪云林跋黄子久(公望)的山水画的一段有名的话,来证明在元人眼目中,高与赵是“相埒”的,赵推重高自在情理之中。

董又在《画禅室随笔》卷2“题画赠徐道寅”条说:

余尝见胜国时,推房山、欧波居四家之右,而吴兴每遇房山画,辄品题作胜语,若让服不置者。顾近代赏鉴家或不谓然,此由未见高尚书真迹耳。今年六月,在吴门得其巨轴,云烟变灭,神气生动,果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100]

这是他以论家未能见到高的真迹来证明赵推崇高是有理由的。至于他自己对高画的看法是怎样的呢?这可以董在《画旨》中的另一段话为代表:

诗至少陵,书至鲁公,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独高彦敬兼有众长,出新意于法变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有余,运斤成风,古今一人而已。[101]

这里,董实际上等于认为高在赵以上,从而又间接说明赵为什么推服于高。董其昌的这类议论影响很大,清初诸画家,如恽南田、王原祁等,也都持有与董相近似的看法。

对高克恭的绘画成就究竟应如何评价,他的艺术水平是否一定就比元末吴、倪、黄、王四大家高,这类问题显然不能率尔作出评定。仅就赵孟頫对高克恭的诸多推服之词而言,我以为除了赵对高的艺术才能和造诣确有深刻的认知外,不能排除赵有因人重画的倾向,也就是说,赵在评品高的绘画时,含有对高的品格的敬重成分。赵在题画诗中说:“尚书雅有冰霜操,笔底时时寄此心。[102]就表现得非常之明白。这种倾向并非赵所独有,而是当时普遍存在着的现象。赵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仅在于他把自己看成是高的知音,把自己当做高的思想旨趣与艺术修养的理解者,以高当时的声望之隆,似乎也只有赵才能居于这样的位置。赵曾在一首题高克恭《墨竹图》的诗中写道:

这首诗未见于《赵孟頫集》,兹录自清人钱泳《履园丛话》。显而易见,赵在诗中,把自己摆在“能解此”的位置上,“两竿烟雨”“赴秋风”二句,又隐寓着君我自况的微意。推想,这是赵对他与高克恭在杭州的一段散淡生活的追怀。可见作为宋室诸王孙的赵孟頫与“系出西域”的高克恭之间,确实存在更在艺术以外的相知关系。高在绘画上起步较晚,但凭着他的才具胸次和艺术上独辟蹊径的精神,以所谓“吴装山水”崛起于东南,卓立于生机勃勃、名家如林的元代画坛之上。他生前就获得了几乎与赵孟頫并列的盛名,及其身后,影响深远,声名弥盛。如前所论,高克恭的成就和名望得益于多方面的因素,对此,还需要我们今后继续深入研究,而赵孟頫对他的推诚奖进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这恐怕是不移之论。至此,我们不妨再读高克恭给赵的诗:“奇特江南着此身,一樽谁足张吾军。梅花又结青青子,几度思君不见君!”真可谓其情也真,其意也深。

高克恭与赵孟頫的友谊,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元朝“混一天下”所带来的民族文化大融合的一个标志。

1990年10月第一稿(兰州)

1996年2月第二稿(广州)

2005年3月第三稿(广州)

[1](元)邓文原《巴西邓先生文集》,书目文献出版社《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九十二集影印清抄本,第772页。以下引录同此,不另注。

[2]陈垣《元代西域人华化考》卷5《美术篇·西域之中国画家》。陈垣先生以高克恭为“回回”的观点,得到陈高华先生的认同,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认为“高克恭按其族源,属于色目人”。又说:“有的记载说他是‘回纥长髯客’,可知其祖先应是伊斯兰教徒。”见该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第1页。

[3]邓文原传见《元史》卷172。另,吴澄(昊文正公集》卷64、黄溍《金华黄先生集》卷26均有他的碑传。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7:“虞文靖云:大德、延佑间,渔阳、吴兴、巴西,翰墨擅一代。”虞文靖即虞集,渔阳是鲜于枢,吴兴是赵孟頫,巴西即邓文原。邓的先世由巴西迁杭州,故学者称“巴西先生”。

[4]郭佑之有《行状》节抄本,明代曾经鉴藏家汪坷玉过目并著录,见《汪氏珊瑚纲·法书题跋》卷10,商务印书馆《国学基本丛书》本,第247页。

[5]元末明初诗人高启《题高彦敬(云山图)》诗,见《高青丘集》卷9,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65页。

[6]《金史》载,章宗承安二年三月壬午,“命尚书户部侍郎温防佩金符,行六部尚书于抚州”。这是金朝设立“行六部尚书”之始,(金史》卷10《章宗纪二》,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年,第241页。章宗泰和六年九月,又曾命“户部尚书梁幢行六部尚书事于山东”。同前,第2页。宣宗兴定元年九月,诏“罢规运所,设行六部”。第332页。二年九月,宜宗又“设随处行六部官,以京府节镇长官充尚书……”第339页。此时的金国已处在蒙古的严重侵扰之下,以行六部尚书取代规运所,并随处设置行六部尚书,显然是为了加强战时的物资调度。及至哀宗天兴年间,金朝已在奄奄一息之中,此时,见于史书的行六部尚书有卢芝、富察世连等。《哀宗纪下》,第399页。

[7]《元史》卷147《史天倪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76年,第3478、3479页。又,姚遂《牧庵集》卷16《史耀神道碑》也提道:“曾祖秉直,当岁癸酉,太祖加兵于金,率焦岱乡民万人迎降燕郊,官以行六部尚书”。四部丛刊本,第146页。

[8](元)刘祁撰碑文,见《全元文》,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二册,第344页。王浑《承相史公家传》,见《秋涧集》卷48,四部丛刊本,第5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