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沉浮:脸是灵魂的肖像(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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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位置(2)

吃过早饭,陆战的眼泡更肿了,他和姜晴一起进了办公室。

老谭正在发牢骚,说:“一个师傅一个令,一个和尚一个磬。新来的主任要精简整编,对所有人员要重新大洗牌。兔崽子!”

的确如此,陆战进这个单位三年多,主任换了三任。主任一换,各个部门都要换新面孔,工作就要有新思路,干事的人就得频于应付。

但老谭从来没有当着领导的面发过牢骚,有领导在场时,他连说话都细声慢语,领导交办的事,再不耐烦,也答应得好好的。背着领导,却信口开河。多年来,他身体越来越瘦,头发越来越少,眼镜片越来越厚,传记组负责人也只是个口头任命,仍没有变成铅字红印的正式命令。

这个临时负责人的位置,老谭已经趴了六七年,就是汽车抛锚也该修好了。

老谭对自己的职级待遇一直不满,也眼气一些后来居上的年轻人,常牢骚满腹地说:“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是比眉毛长。”

老谭是五十年代过来的人,资历在史志办应该是最老的。他有着老式的思维方法、老式的价值观、老式的工作作风,面对他等于面对一段历史,人们总应该尊重历史吧?于是,大家对他的牢骚多是一笑了之,很少有人和他较真儿。倒是每换一次主任,都和他谈谈话、交交心,安慰说:“正确对待,相信组织。”可过后的职位仍是纹丝不动。

后来,老谭就经常念叨一段儿顺口溜,说:“看了《天下无贼》不相信兄弟,看了《色戒》不相信女人,看了《集结号》不相信组织。”

可不管老谭如何发牢骚,讲怪话,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他的职位都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陆战早饭回来就趴在办公桌上,他想这期间要好好表现,不能让领导精简掉,否则几年的苦就白受了。于是,他便把撰写解放前河池州烈士传记的方案重新找出来完善,呈给了新主任。

中午开饭前,主任拿着这个方案进了办公室,他问:“这个方案是谁提的?”

大家互相看看,谁也没吱声。

主任接着说:“我看这个方案不错,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加强爱国主义教育,设想不错。”

老谭忙插话说:“这个方案是我们传记组集体研究的。”

主任笑笑,肯定地说:“好,就是要有这种氛围。你们再把河池州解放前的烈士排一排,看是集中写一个战争阶段呢?还是从各个战争阶段中选择不同的代表?根本的一条是把握好献礼时间,增强时效性。”言毕,将方案递给老谭。

老谭不断答着:“好,好。”

主任离开时又吩咐道:“抓紧写个呈批件,附上方案,先让领导把经费落实下来。”

主任出去后,老谭将方案放到陆战办公桌上,说:“刚才主任讲的都听清了吧?按照领导说的抓紧干!”

陆战感觉很别扭,心想:你在主任面前露脸了,工作却让别人干。

但想归想,干归干。陆战很快给领导写了呈批件,并附了方案。老谭在方案里又补充了编审委员会和审稿成员名单,市委分管领导、机关有关部门和史志办负责人都照顾到了,在撰写人员一栏里,又填加了老谭、姜晴,陆战的名字自然放在了末尾。老谭特别指出,以后凡是从传记组出去的材料,都属于集体行为,人人有份,大家都要有这个集体荣誉感。言后,老谭将改过的呈批件递给陆战,说:“改出来先放放,别急着呈,有些事着急反而容易出毛病。”其实,老谭是个急性子,但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种交材料的事,还是不要太急的好,早交意味着要多改几遍,拖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交,顶多再改一遍半遍。

……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着,又一个元旦来临了。

有个电话把老谭叫去,但很快又返回来,他进门就喊:“来领过节补助,购物卡一张,金额八百元。”转而又不满地说:“发钱多好,后勤那帮人好别出心裁,不知这次又搞什么猫腻,兔崽子们!”

陆战说:“发现金是不是不好下账?”

老谭急忙反驳:“什么不好下账,都是假正经,为套现金,他们没少在车站、地铁口买假发票,这帮兔崽子!”

老谭嘟哝着,走到陆战跟前,将卡递过去说:“待遇有所提高,由在编的一半,提高到百分之七十五了。”说着又递给姜晴一张卡,她和陆战的待遇一样,只不过多了六十元的卫生费。

陆战接过卡,看看上面标有六百的字样。便有一种欣喜越过脑海。稍顷,他就在心里骂自己贱,不就多出二百块钱吗,当初来这里可不是为了钱哪?

这时,保卫科的大刘进来,把一个出入证递给陆战,说:“陆战,你的出入证只能办临时的,因为你还属于‘见习人员’。”

陆战说:“临时出入证一个季度就得更换一次,太麻烦。”

大刘说:“你麻烦,我们也麻烦哪。”

陆战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姜晴求情说:“我也没有正式调进来,就办了正式的。”

大刘忙道:“你来得比他早,那时还没有发生盗窃案,那起盗窃案把我们保卫科的人都连累了,谁不知道?”

大刘说的那起盗窃案,指的是后勤一个临时工,他当时就办了正式出入证,解聘以后也没有及时上缴。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他持正式出入证进入史志办,盗窃了两台笔记本电脑,出门时与上前盘问的保安发生冲突,后致保安轻伤住院。

听了这话,陆战没有再接茬,把临时出入证收了起来。

大刘走后,老谭很气愤,对陆战说:“这兔崽子,居然把你和盗窃犯联系起来,简直污辱人格,找领导告他去。”

老谭看看愣怔中的陆战,又说:“那小子也是刚办了正式调入手续,转眼就人五人六地装腔作势了。”

陆战起身,走近窗户,透过玻璃,他看到天上有懒散的云朵挪动着,偶尔有鸟飞过,心里很是寂寥。

陆战不愿与那种悠然的眼神对视。前些日子主任看过他写的两篇烈士传记初稿,大张旗鼓地表彰了一番,他就感到了周围眼睛的不自然,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从属地位,任何一点超越他们都不好接受。

特别是老谭,那次他还专门找陆战谈了话,告诫说:“要讲究工作程序,以后不能越过他直接给主任呈件。”其实,那两篇传记初稿,是主任主动要的,并非自己想炫耀。陆战心里明白,老谭是要让自己把金往他脸上贴。

由于自己“见习人员”的身份,陆战只好忍气吞声。他与大家的根本区别,就是人事档案放在了人才交流中心。就是这一点的不同,便造成了与别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

这几年,陆战不止一次地想:难道非要赖在这里吗?那些如火如荼的企业,只注重工作业绩,哪管你档案不档案的?档案是旧体制的产物。

梅林仍保持与陆战的联系,她的音乐制作公司已经初具规模,随时欢迎陆战加盟,但陆战一直没有表态。上大学时,陆战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写字好,速度快,课堂笔记在考试前总被同学们抄来抄去。梅林平时不听讲,也不爱上课,甚至连抄笔记都让陆战代劳,考试前临时抱佛脚,拿着陆战的笔记猛背,也能得个及格分。最后发展到陆战选哪门课,她就跟着选哪门课,尽管平时松松散散,考试时背背笔记就能过关。

陆战知道,梅林至今都很信任自己,他也曾动过与她单干的心思,现在真有些后悔,但眼下离开史志办又不甘心。都这么长时间了,再忍一忍,也许就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看着闷闷的陆战,老谭走近他说:“你应该找主任说说,别不好意思。厚脸皮的人才能成功,老百姓的话讲:脸皮薄,吃不着。”

陆战一脸苦笑。

老谭再看看陆战,又说:“就理直气壮地找,怕什么?上次主任不是还表扬过你吗?”

陆战说:“可别提主任表扬的事了。上次会餐还有人说三道四呢。”老谭记得,上次主任和大家会餐,陆战给主任敬了一大杯酒,有人就说陆战会溜须拍马,很快调入重用。

老谭不屑地说:“管别人怎么说呢,办好自己的事为原则,别人嚼完舌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你却给他们的碎嘴埋单,有必要吗?”

深秋,阵阵风儿绕着脖颈和脸颊刮过,习习撩人,有一种惬意的感觉。

史志办楼下花坛里的景色分外妖娆,有的花朵已经开过,不少还在怒放。陆战早晨来上班的时候,不少人利用健身设施在晨练,个个精神矍铄,都希望自己健康幸福地活着。

陆战半路上遇见吃早饭回来的老谭,他边走边剔牙。老谭走近陆战,悄声说:“新主任上任后,为了全面掌握机关人员情况,准备组织对所有人员进行民主测评。到时你可要自己选自己一票啊。”陆战正在发怔,有人朝他俩方向走来,老谭提高了声调,对陆战说:“还没吃早饭吧?快去吧,不错。”

食堂变化确实很大,为适应不同口味,经常征求意见,想方设法调剂伙食。老谭每天一早就往食堂赶,再不抱怨伙食差了。

国庆节前就任的主任,以前是团市委副书记,工作大胆泼辣,富于改革创新精神,曾获得过全省青年突击手荣誉称号。

新主任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查研究,了解情况;第二件事,就是人事调整。找准症结后,立即从历届主任未曾触及的保障部门下了手,撤换了食堂承包人,食堂面貌大为改观,大家都很振奋。但不久,精简整编的浪潮就又波及到业务人员,顷刻间,一片怨声载道。

陆战早饭后走进办公室,老谭和姜晴早到了。

老谭蜷缩在椅子里,气呼呼的,早饭时那点喜悦全没了。他面对成堆的资料牢骚满腹,骂道:“兔崽子心真狠,还在加码,真是累死人不偿命啊!”

老谭喝了点水,清清嗓子,接着说:“还出花招,搞什么民主测评,这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嘛?”言毕,他又喝了点水,叹气说:“说归说,民主测评还得搞,来,咱们一起说说。”

陆战和姜晴便放下手里的活,朝他看去。老谭概要讲了新主任上任后的新思路、新举措,特别强调要高度重视机关这次民主测评活动,并阐述了目的和意义。之后,又具体讲了测评的组织形式。即:中层以上领导一个组,在全机关范围进行测评;工作人员一个组,以业务组为单位进行测评,两组分步实施。好的当先进,差的办学习班。中层领导不参加本组评选,却要参加对本组人员的测评。接着,老谭把提前制好的民主测评表发给每人一张:竖栏只有陆战和姜晴两个人的名字,对应的横栏内是好、中、差三个选项。老谭最后强调,要切实端正测评态度,以对自己对他人高度负责的精神,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地填写……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隔着门缝轻轻叫老谭,样子有些神秘。老谭带上门随那人出去了。

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

陆战很烦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搞得人心惶惶、相互设防,还真不如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前几天,梅林又给陆战打电话,说你上大学时总爱写写诗什么的,这杆笔可不能丢下啊,说不定以后就能写出名堂来。陆战确实很喜欢文学,上大学时,学校校刊上经常有他的散文和诗歌,省、市报刊也刊载过他的作品,有一次还把梅林的名字挂上了。

也许是梅林的提醒,陆战突然就有了很强烈的创作冲动,他想写一首诗,题目叫《默祷》。

老谭返回办公室,打断了陆战的思绪。

“新闻,重大新闻。”老谭看看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这里,然后笑眯眯地说:“纪委进驻史志办了,有人要挨收拾了。”

陆战和姜晴就猜冲谁来的?

老谭说:“还会有谁,新来的主任呗。”

陆战有些疑惑,说:“他事业心挺强的!”

老谭笑笑说:“都是双面人,人前人后不一样。”

姜晴有些不解,说:“这个主任才干了三个多月,忒快了点吧?”

老谭说:“他就是太想干事了,急功近利,后勤那些人动得吗?哪个人没有根底?!水都深得很。”

那些日子,史志办在楼层顶头腾出两个房间,供纪委人员找人谈话。纪委调查组,一时间成了关注焦点。

几乎每天都有人传说,纪委又找谁谁调查了,谁谁去了一个上午……由此推断调查所涉猎的领域和整个调查工作进展情况。

老谭有时将从其他办公室听来的传闻,回来绘声绘色地传播,说:“听说了吧,反映了八个大问题,三十多个小问题,目前与两个女人的事查实了。”老谭说完,看看大家,一副失语状,补充道:“哪说哪了啊。”

呆了一会,老谭的嗓子又痒痒了,觉得还是要把知道的情况吐出来,说:“这兔崽子还借单位名义出版个人书籍;借采访之机公款绕道旅游;还巧立名目,虚报立项冒领经费。”言毕,老谭的声音突然提了起来,他环顾一下陆战和姜晴,嘱咐道:“这些话可别往外传啊。”

因为老谭多年不受重用,对领导有一肚子怨气。新主任上任后,虽然讲过给他正式任命,但迟迟不见动静,老谭觉得他又是政客一个。

自从陆战有了创作冲动以后,工作精力便有些分散,他一直在构思《默祷》。

姜晴却很兴奋,说:“可有热闹瞧了,说不定很快就移交检察机关了,那时戴着手铐的主任不知什么表情?”

接着,老谭就用肢体语言表现了无所畏惧状、一脸无辜状、蔫头耷脑状和慷慨就义状。

他形象的表演逗得大家都笑了。

不久,几人就又同情起主任来。他们曾在机关警示教育中,集体看过一个法制片,讲一个官员落马后,爱人疯了,十几岁的女孩离家出走,可谓家破人亡。其实人们眼气得是那个位置,谁在那个位置上,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纪委的人在大楼里忙活了一周。这期间,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干事,一直忐忑不安。

一周后,纪委的人撤离,案子没有移交检察机关,主任也没有戴上手铐,而是若无其事地伸出右手,微笑着与纪委的人逐一握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