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沉浮:脸是灵魂的肖像(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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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位置(4)

精简整编终于开始了,只不过比原计划推迟了半个月。

史志办的不平静,引起上级很大关注。告状信满天飞,出现“张冠李戴”事件,网上热炒,负面影响不小。头三脚没踢开,主任感到很没面子,上级对是否继续使用他,也有了不同声音。

精简整编冲击最大的,就是中层领导。这个层次的人要想继续担任相应职务,就得脱胎换骨地重新竞争上岗,和血气方刚、有才有识的年轻人同场竞技,要想胜出谈何容易?

姜晴问陆战:“你还不报名?”

陆战很干脆地说:“我没资格!”

姜晴忙说:“报得人很多,其他见习人员也报了。”

陆战犹豫了,他开始对这份工作有些不感兴趣了,至于当领导压根就没想过,那么他在这里耗着究竟图什么呢?整编不整编与他有关吗?

陆战沉默了好久,他觉得眼下还需要有个落脚吃饭的地方。想到自己的标准已经降到维持生存的地步,不由有些心酸。

这期间,梅林又给他打过电话,说特别需要一个写手合作。其实,他和梅林上大学时,就有过合作的基础。那时的梅林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有音乐特长,她会弹钢琴,声乐也很入门,每次学校文艺演出,她既是组织者,又是当然的参与者,陆战那时就与她合作过一个话剧,受到一致好评。可每次梅林提出与他合作,陆战都是犹犹豫豫的,他从心里舍不得史志办这个位置。总寻思:等纳了编,用业余时间也是可以写作的。

精简整编如火如荼地进行,但这时上级对主任的信任程度已经大大降低。原因是又出现了一封匿名信。此信措辞严谨、逻辑缜密、论据充分、文采飞扬,看了这封信的人都为之一振。

这封匿名信到处开花,从中央到省、市领导和有关部门都有投递。

匿名信对这次精简整编的初衷提出质疑,批评精简整编负责人不遵守客观规律,急于出政绩,搞得怨声载道、人人自危,谴责主任生活作风不检点,花边绯闻频出,败坏了风气,这样的人岂能担当重任?

单位有人猜疑,这封匿名信出自老谭之手。不少人认为,老谭的头不好剃,第一任主任就尝尽了他的苦头。那次在中层干部会上讨论精简整编的话题,老谭持不同意见,虽然没有与主任当场争执,但事后把观点发到了史志办内部网,鼓动大家讨论。大家措辞犀利,咄咄逼人,在强大的舆论攻势下,让主任很难堪。事后,主任想拔掉他这个“刺头”,可老谭像块橡胶,看着软软的,咬却咬不动。以后老谭天天到主任办公室讲理,且坐下来就不走,直到主任又因别的事悻悻离开这个单位。

如今,老谭又出新招,在大刀阔斧的精简整编浪潮中,处处设阻,暗暗分流。

陆战看着老谭的空座位,有些发呆。桌上的物件虽然堆积如山,但摆得整齐有序,像是主人刚刚下班,上班时还会到位。

据说,那封匿名信从中央到省市领导层层都有批示,市领导还亲自到史志办进行调查了解。

不久,召开全体人员大会。会前人们普遍猜测,主任挺不住了,精简整编有可能偃旗息鼓。

坐在主席台上的主任,脑袋低垂,眼睛微闭,与宣布精简整编方案时的气宇轩昂已不可同日而语。轮到主任讲话时,掌声四起,且一直持续,主任刚要开口,就会被一阵更加猛烈的掌声压住,这显然是在鼓倒掌。主持会议的领导不得不起身,挥手将掌声止住。

主任的讲话言简意赅,但无疑又给人以震撼。他说:“我知道大家对我有成见,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精简整编势在必行,只要我在位一天,精简整编就要进行到底。”

会场上立时混乱起来,有的高声叫喊,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态势。见此状况,主持人立即宣布会议结束,说有问题单独找领导说明。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离奇。第二天一早,主任发现有人从他办公室的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女儿在美国被硫酸毁容。”

主任犹如当头挨了一闷棍,立时就蒙了。他只有一个女孩,美貌如天仙,在美国留学已四年,研究生就要毕业了。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等于要他的命啊!他好半天才想起给女儿打电话,可电话一直无法接通,这下他可真慌了,立即报了警。

警察了解了情况后,通过美驻华大使馆与中国驻美大使馆联系,很快获取了主任女儿的信息:她安然无恙,正在教室上晚自习。

主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主任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你家的饮水管道投掷了剧毒农药。”

这次,主任没有像上次那么慌张,但也及时报了警。经过有关部门检测,又是虚惊一场。但他心有余悸,一直在单位与大家共餐,还让家里人回乡下老家躲避了一段时间。

这两起案子至今也没有告破。纸条是打印的,上面没有留下指纹,那天恰逢监控录像检修,没有资料可查。发短信的手机号码无名无姓,是网络虚拟,没有固定地可供查阅。

姜晴在办公室边摇头边笑,说:“太别出心裁了,真难以置信!”

有人猜想这事会不会与老谭有关?但也有人却持不同看法,说这里比老谭有道行的人不在少数。

陆战猜测:“张冠李戴”事件倒像是老谭自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因为,按他的脾气性格,如果与他无关,早就闹翻天了,看来他还是默认了。

陆战又不解地问自己:他这是何苦来呢?

想想,陆战又自答:可能为给新主任上眼药,好让市里领导早日换掉他,精简整编搞不成,老谭的既得利益也就保住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很快,史志办组成调查小组,对每个人进行了询问。尽管陆战有些心里准备,调查小组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但轮到他时还是有些紧张。调查人很会调节气氛,一阵寒暄过后,陆战便松弛下来。他们先是称赞陆战是个老实人,并以一种同情的口吻感叹陆战见习几年纳不了编的窘境,最后才把话题转到匿名信、纸条和短信上。说有人对新主任精简整编有意见,但又不摆到桌面上,出此下策发泄抵触情绪,为党纪国法所不容,史志办的人都有责任和义务维护精简整编这个大局。

陆战点点头。

接着,调查人便直截了当地问陆战是否清楚何人所为?

不清楚。调查人员看看陆战,那个准备作记录的年轻人眼神里透出诧异。

发现你周围的人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你在办公室听到有人议论过此事吗?

没有。

调查人沉思片刻,说有些事你不说,别人也会说,谁说谁主动。如果陆战能够提供可靠线索,帮助查出嫌疑人,组织上将即刻着手考虑他纳编的事。

这的确是一个诱人的承诺!

但陆战仍然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均是一问三不知,大家在办公室议论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吐。陆战知道调查组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不是小孩子了,自古以来,告密者都没有好下场。

调查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收场,说给你添麻烦了,要是想起什么随时跟我们联系。留下联系方式,告辞。

陆战没想到这么快就完事了,他隐约感到办案人或许是有意放他一马。

接下来的日子很沉闷,同事间都有意避讳扎堆,有的打了照面,勉强招呼一声,眼神也是游离的。姜晴的电话也少了,总是一个人蔫蔫的,陆战估计:调查组也问过她同样的话。

没过几天,单位通知:在全体人员中进行作风纪律整顿,时间半月。分理论学习、对照检查、整顿提高三个阶段。整顿均利用正课时间进行,亟待处理的公务,晚上加班。整顿期间,规定任何人不得接电话,不得会见客人,不得请假。整顿结束后,每个人交一份书面思想汇报稿。不少人有抵触情绪,悄悄议论:这纯粹是主任回击报复,一人得病,让大家吃药。

期间,还以保密普查为由,对每个人的微机进行了检查。结果从陆战微机的回收站里发现了那封到处开花的匿名信原稿。检查人员没有声张,偷偷报告了主任。陆战很快被请进主任办公室。面对主任的质问,陆战一脸无辜。主任也觉得“见习人员”身份的陆战不可能干这种事,便提醒陆战想想有没有人用过他的微机?陆战突然记起来了,说一周前的一天晚上,老谭打过电话,说他在办公室,他的微机打不开了,想查个资料,要自己的开机密码,陆战没多想就告诉了他。主任问:是不是晚上八点多?陆战想了想说:差不多,记得刚看完焦点访谈,讲得是查地沟油的事,那时老谭来的电话,所以印象比较深。主任说:我们查过当时办公楼门卫的录像,老谭确实来过办公室。陆战一下子急了,说:“这是栽赃陷害呀!”主任劝陆战冷静,说这事就别声张了,知道他是什么人就行了,对老谭的情况组织上已有所掌握,你们办公室的姜晴也介绍了一些,老谭的事以后会有结论。

陆战怎么也想不通,老谭会陷害自己。

陆战仔细想想:主任说得对。老谭现在闲在家里,没事找事,自己还没有纳编,犯不着跟他扯淡。再说,老谭也可能是无意的,也许他的微机真出了毛病。至于谎称用自己的微机查资料也情有可原,任谁也不会说出写匿名信的真相。

千万别与小人为敌,因为小人自有对头。

整顿结束后,每个人都像被软禁过一样,终于得到解脱。

姜晴错过了许多电话,她要一个个补打。

陆战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遥远的天外,感到一片索然。

又过了几天,单位召开全体人员开会。这次会议内容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主持人宣布:主任调离。

会场突然静下来,接着是一片嘀嘀咕咕的嗡嗡声。主席台上的领导,都对主任作了简要评价。说他工作有魄力,刚直不阿,敬业奉献,坚持原则,不徇私情什么的。最后,主任又说了几句话,他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怨气,但精简整编是大趋势,不精简整编就没有出路,我相信,下届主任还会举起精简整编的大旗。”言毕,会场一片骚动。

据说,组织上跟主任谈话时,他不想离开,他想舍得一身剐,也要把精简整编进行到底。但家人总觉得缺乏安全感,整天提心吊胆,在亲戚朋友再三劝说下,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事情总会有个结局,无论多么好的事情,也无论多么坏的事情,都会有结局。

主任调离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

会议在沉闷中结束。姜晴懒散地搬着椅子回到办公室,还未坐稳便说:“我倒觉得他还是个干事的人,不像前几任。人还是要有些良知的。”

这句话提醒了正在窗前发呆的陆战,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主任。

敲开主任办公室,他正一个人收拾东西,陆战上前要帮他,被主任委婉地谢绝了,他说:“我是落魄的人,让人看见对你不好。”话音刚落,果然进来几个人。

主任示意陆战不易留此,便向来人打过招呼,随陆战走出办公室。

在楼道里,主任悄声对陆战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失信了。”

陆战抬着头,闪烁不定的目光不安地看着主任,脸上努力浮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主任镇定地说:“人不一定在一棵树上吊死,以后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他像是在自慰,又像是在提醒陆战。

然后两只大手紧紧握别。

陆战有些激动,眼睛里满是忧郁。

之后,迅速传出陆战是主任的人,如果精简整编顺利进行下去,老谭的位置将由陆战取代。

史志办又恢复了平静。

周一上午十点开会,新主任就职演说。

陆战对姜晴说:“我不去开会了,感冒发烧,正想回宿舍。”

姜晴开玩笑说:“是思想病吧?是不是在留恋走了的主任?!”

陆战说:“我是怕传染大家。”

姜晴忙说:“不去不去吧,但我可以把会议主要内容告诉你,让你提前高兴高兴。”

陆战看看姜晴,又低下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姜晴诧异,说:“怎么如此不屑。告诉你吧,要对咱们这批‘见习人员’启动调入程序了。”

陆战仍低着头,“嗯”了一声。

姜晴又说:“听说这任主任识相,随和,好说话,不是大折腾型的。”言毕,搬着椅子走出办公室。

开会回来,姜晴很忧郁,全扫会前的兴奋,她对陆战说:“听说又有人刚刚办了正式调动手续。”

陆战没吱声。

姜晴叹叹气,又说:“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们啊?近来经常睡不着,睡不着就烦闷,烦闷了就在家上网,一夜一夜的。”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既没有着急的事,也没有求人的事,更没有不愿意办的事,心里平平静静,安安稳稳,那才叫快乐。

陆战和姜晴是同命相连的人。他听着姜晴的心声,顿时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同情。陆战看着姜晴的神态,觉得她确实像换了个人似的,脑门的刘海垂直下来,她虽然化过妆,但疲态还是显而易见:脸有些浮肿,眼圈重而黑,雀斑更浓密地显现出来,血丝好像植物的藤蔓肆意伸向眼眶深处。

陆战摇头苦笑,他的眼睛里少了以往的忧郁,却多了几分淡定。

午间,陆战走到花坛旁。经过工人师傅的精心护理,花坛里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玫瑰、海棠、三色堇、郁金香盛开着,也有一些含苞欲放的,它们的枝叶随时都会喷薄欲出。那些仙人掌,远远看去,像举起的双双小手,做着随时迎客的姿势。

这个夏天,办公室很平静。人们对所经历的林林总总,风风雨雨,已经疲惫了、厌倦了,都希望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日子又回到了原点:老谭仍然是传记组负责人,在别人撰写的稿子上勾勾画画。但仍然怨声载道、牢骚满腹。陆战照样边干活边构思诗篇。姜晴还是常聊电话。

老谭再次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就和每个人谈了心,然后组织在一起开了会。他严肃地指出:有人说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简直是无稽之谈,纯粹是诬陷!大家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不断增强政治敏锐性和政治鉴别力,不能人云亦云……

陆战想提自己微机上稿子的事,但又控制住了,他不想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