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罗楚已经来到弓凉山上一片寺院门前,他听了听院里的诵经声,判断了“三宝殿”的位置,飞身一蹿上了高墙,脚一点住墙脊,立即收住身行,像一片树叶轻轻贴在墙上,尔后定神环顾四周,不远的墙上似有声响,心中一惊,急忙回头:像这样的墙,非武林高手不能攀跃。刚才好像有个黑影闪过。他再定睛一看,见墙脊上有一只黄鼠狼正睁着绿莹莹的眼睛瞪着他,不禁哑然失笑,尔后向大雄宝殿望了望,见诵经的只是几个小和尚,不知他们犯了什么戒律在受惩罚。料定司马剑不会在此,便蹿房跃脊来到后院。罗楚见后院禅房的灯都已熄灭,实难判断司马剑的落处。他圆睁双目,逐屋仔细端详,突见一个窗口微微发亮,便从房檐上轻轻走过,低头看了看,还是看不清,就飞身蹿到对面一棵古槐上,手攀主干,双脚勾定,一个后仰,来了个“倒挂金钟”,然后仰脸望尽窗户,不禁暗中一喜,里面面壁而坐的正是司马剑。虽然十多年不见,他仍是老样子,身穿青布长衫,腰扎常人未用的红布带,身体显然瘦了许多,但功夫见深,刚才的光亮就是从他的头顶上发出的,罗楚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听传说,武林界有一种高功,叫壁谷功。练功人长期面壁而坐,不吃不喝,排除杂念,背悟禅谒,修炼金刚之体,练功中所需的力量,从吞吐空气中获得。当年佛祖达摩面壁九年,开辟先河。千百年来,不少武林人士纷纷效仿,但学成者寥寥无几,绝大多数走火入魔,死于非命。罗楚正在沉思,恍惚中又觉房脊上有个黑影一闪,说时迟,那是快,只见面壁而坐的司马剑手拿一柄半合拢的“追风扇”往后一摇,罗楚感到从房脊上飞来一股冷风,心说:不好,有暗器。自知躲闪已经不及,只听“当啷”一声,一只飞镖打在他背后的刀柄上,将刀柄齐刷刷削掉,他“呀”的一声,跳下树来。此时,房门“吱扭”一声,司马剑走了出来,双掌微合胸前,对远处房脊喝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面佛。”然后又转向罗楚:“罗老兄,别来无恙,不知何故深夜造访。”
罗楚摆摆手:“一言难尽……”然后拔出背后被削掉刀柄的短刀说:“寺院乃佛门净土,怎有看家护院的僧人不问青红皂白,就用暗器伤人?”
司马剑笑笑:“非也,吾等步入佛门,便从此斩断了与尘世千丝万缕的联系。‘四谛’、‘八正道’(又称“八圣道”,是佛教的基本教义。即:正见、正思、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要求人们按照佛教的教义来观察、思考、说话、行动和生活。在吾心中,‘十戒’一时一刻不敢忘记,刚才暗器伤你者决非佛门弟子。”说着走下台阶,拾起地上的飞镖看了看,此镖无名无姓无标记,乃是‘黑道’之人所用,如果是我佛的弟子使用的暗器,到现在也该收镖了。”
罗楚听罢,微微点头。尔后轻叹一声:“可惜废了我这把短刀。”
司马剑笑笑,一指窗棂:“我那窗户纸也要重糊了。”
罗楚按他指的方向一看,窗户下方有一个从里向外打开的圆窟窿。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刚才正镖打来时,是司马剑及时发功,用气团将镖击偏二寸有余,不然此镖正中罗楚的太阳穴。
罗楚拱手道谢,心中极度敬仰:司马剑的壁谷功已经练到相当火候,传音入密功炉火纯青,只要暗器一出手,就能听出何种暗器、飞往哪个方向。
司马剑向门内指指:“屋里坐吧。”
二人进屋坐定,罗楚借着灯光看了看司马剑:他虽已三十开外,但仍不失英俊,双目犀利,眼神里有两个闪亮的光点,这是武功练到相当程度才会有的,如今自己是望尘莫及了。十多年前,在那场武林界混战中,罗楚和司马剑结下了很深的友情,因此说话也随便,屁股还未坐稳就向司马剑道清了此次上山的原委,讲出了在长福镇更夫被杀的经过,祈请司马剑下山。
司马剑听罢,沉吟好久说:“十年前我皈依佛门时,就以六根干净结束了过去的恩恩怨怨,为表决心已定,我将利刀‘削魂剑’抛入古井,静心修行,安度一生。不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年来,不断有各种各色的人来找我,富贵相许的、权势盛逼的、巧言欺骗的,无所不用其极。前两天,甚至有人还用镖来伤我。此处原本净土,如今成了是非之地,凭空给寺院的住持和大小师傅们增添了不少麻烦。最近我卜了一卦,如不离开弓凉山,整个寺院将有血火之灾……罢、罢、罢,明天我就跟你下山,去白洋淀走一趟,死了一了百了,了却人间烦恼。若能生还,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永不出世。”
四
第二天一早,司马剑下了山,在长福镇见到铁天亮和罗楚,铁天亮很激动,抓着司马剑的手说:“十年前你不辞而别,我心里十分不安,常常扪心自问,不知哪里对不住你,后来听说你已步入佛门,我也就放了心,江湖上险恶……”说着,眼睛有些湿润,掏出手帕在眼角上沾了沾。
司马剑忧心忡忡地说:“我这几年闭门思过,苦苦修行,原指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想近来事端迭起,武林界是不是又要有一场劫难……”
三人叙谈完毕,便打点行装回返。次日,司马剑、铁天亮、罗楚一行人马赶到沧县。司马剑放下行李,便去招远镖局看望当年的弟兄,可当年最要好的六、七个人一个也不见了,一问才知前往白洋淀一去未归。他有些悲凉,走出西房,见铁天亮正在院里看着他,铁天亮似乎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黯然神伤地说:“丢下几个孤儿寡母,好让人伤心啊。”说罢,就招呼大伙儿去吃饭,边走边问司马剑:“你准备何时去白洋淀?”
司马剑说:“明天就走。”
铁天亮又关心地说:“你的剑没有了,赤手空拳怎么行?那里是虎狼之地,蛇蝎之窝,我为你准备了一把剑,去时带上。”
司马剑苦笑一下说:“当年我把削魂剑沉入古井,就想从此不再血刃,因此这次去我也不带任何利刃。如果失踪的弟兄们还活着,我把他们接回来,如果他们死了,也要弄明白究竟是谁把他们害死的,给害人的人讲清道理,化干戈为玉帛,了结恩怨。
铁天亮笑笑说:“你修行这几年学识大有长进,但不可太迂腐,你单独去我真有点不放心。”
司马剑感激地说:“师傅不要多虑,我一路当心便是。”
吃罢饭,司马剑回到屋内。随后罗楚也跟来,他面有虑色地说:“当真你自己去?”
司马剑说:“不,你带一两个人跟我同去。”
罗楚有些吃惊地说:“老弟的武功如此之高,我再同去不多余吗?”
司马剑说:“老兄差矣,请你同去并非要你帮我打斗,我也不会和任何人交手,但找到害人的人难免有些纠葛,我不杀他,他会杀我,我杀了他,未经官府许可,免不了就有牢狱之灾。你同我前往,到时也好做个证人,省得我纵然有一千张口也说不清。”
罗楚说:“那好,我愿前往,不过我们各走各的,只当不认识,但相距不要太远。”
第二天,司马剑简单向铁天亮辞了行,就一个人出发了。
这天的云好高好远,一条弯曲的土路沿伸着。司马剑穿一身粗布长衫,一个包裹斜跨背后,脚蹬千层底布鞋,再配上那副白净脸,俨然一副进京赶考的穷秀才模样。他边走边极有兴致地巡视四周,路边沟沟汊汊渐渐多起来,已见星星点点的芦苇,白洋淀已经不远了。司马剑知道白洋淀很大,西到保定府,北近雄州镇,东接文安洼,南至河间城,方圆数百公里,浩浩茫茫,无边无际,河网沟汊,千迂百回,十分复杂。临来时,他问了失踪的人都是走的这条道,他清楚这是条“官道”。不禁纳闷:既是“官道”,怎会发生杀人越货、断道害人之事?正想着,已经走进胜芳镇。
这天正赶上胜芳镇大集,吆喝声叫卖声悠长而深远,炸果子、肉包子的香味阵阵飘来,石桥下,一只小船轻轻划过,在吱吱的划桨声中远去。司马剑走过石桥,觉得肚子有些饥饿,便来到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掏出几个铜钱,买了一小笼包子,站在一边吃起来。正吃着,一个壮汉推着独轮车向他身后撞来,司马剑听到风声,身子轻轻一转,独轮车从他身边擦过,撞在前面一棵枣树上,翻倒在地,车上两桶酱油洒了满地,那壮汉扔下独轮车,过来就抓司马剑的脖领,司马剑抬手要防,掌到半空又停住了,他知道如果他的手碰到那壮汉的胳膊,不断也伤。
壮汉抓着司马剑的脖领高声大叫:“好狗不挡道,挡道没好狗,你碰翻了老子的酱油车就得加倍赔偿。”
司马剑争辩道:“我何时蹭了你酱油车一丝一毫,你把车推倒了,只能怨你自己,不能怨别人。”
壮汉恼怒地说:“你说你没有碰着我的酱油车,那你身上怎么会有酱油点儿?横说竖说就是你碰倒的。”
司马剑说:“你的酱油车倒在地上,酱油溅上我的衣服,不来道歉,还倒叫我赔酱油,真是太不懂礼节了。”
壮汉挥着蒲扇大的巴掌说:“老老实实拿出五两银子没事,不然让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司马剑一看壮汉真要动手,且抓脖领的手越勒越紧,只得伸手抓住壮汉的手腕,轻轻一较力,壮汉“唉哟”一声倒退了两步。甩着手腕说:“好你小子敢掐我。”说着回身找了一把铁锹。这时,又赶来三个家伙叫喊着:“牛大哥,怎么啦?”
被称作牛大哥的壮汉指着司马剑说:“这小子碰翻了我的酱油车,我让他赔五两银子,他不但不赔,还掐我。”
赶来的三个家伙说:“赔五两银子太少,让他赔十两,不赔就打死他。”说着,有的掏出腰刀,有的拿出铁链,逼近司马剑。
司马剑看着四周围观了不少人,再看看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知道碰上了市井无赖,心想,这回有点麻烦。
正心思着,其中一个家伙蹿上来,朝着司马剑当胸一拳,司马剑顺势一退,坐在地上。接着,又一个家伙飞起一脚,向司马剑背后踢来,司马剑顺着风声站起向前踉跄两步。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子高叫:“谁在此耍蛮?”话音一落,一人从人群中跃出。这是一个漂亮女子,年约十七、八岁,头上盘着两个高髻,着一身青衫,腰缠一条醒目的金如意,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目光微敛。可惜她穿得简单了些,若换上官中的绫罗绸缎,真可谓“三宫粉黛无颜色”。
壮汉首先开腔:“小娘子,无事回家烧火抱孩子去,少在这儿挡横。”
小女子高高扬起头说:“听你这么一说,这个横我今天是挡定了。”又指指司马剑:“身无寸剑之功,你们打他有什么意思?”她说着紧紧金如意,抖擞一下精神:“你们干脆跟我打,如果打败了我,银两我替出。”
壮汉和那几个无赖一看,来了兴致,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刃,说:“好,好,好。几个大哥陪你玩玩。”说着一涌而上,都想抓住小女子欺侮一番。
小女子一看来势凶猛,不慌不忙地左一挪,右一闪,先让前边两个家伙扑了个空,又两手两脚着地从另一个家伙的腋下钻过,然后一转身,扬起纤细的小手作蛇状,掐了那家伙的后脑勺一下,只听得“唉哟”一声,那家伙抱着脑袋跑到墙根底下蹲着不动了。先前那两个家伙一看势头不对,又纷纷拿起锨、刀、铁链扑来,小女子往后一仰,脊背着地,手脚朝天,“嗖嗖”转了几圈,拿铁链的用力打来,不知怎么就被踢中手腕,那铁链飞到空中挂在树上。拿刀的过来猛砍,眼花缭乱中把刀砍进地里,那刀还未来得及拔出,鼻子上已重重挨了一击,顿时满脸是血,一个屁股墩退出八尺远。先前推酱油车的那个壮汉“呀呀”怪叫着冲上来,举锨就劈,一下、两下、三下,每次都劈空,第四下刚把锨举过头顶,那小女子一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站到了铁锨柄上,随后作了一个婀娜多姿的“白鹤亮翅”。壮汉正要舞锨把小女子摔下来,一只秀脚已经踩到他的头顶上,用力一旋,那壮汉“唉哟”一声,身形顿时矮了半截。
说时迟,那是快,小女子一个鱼鹰翻身,便稳稳地飘落在地。
司马剑看着,心里暗暗纳闷:不知小女子用的是哪路拳脚,江湖上的各路拳脚,他不可谓不精,一路追风拳、二皇拳、三叉拳、四路鸳鸯腿、五虎拳、六合拳、七星拳、八卦太极拳、九鬼脱铐拳、十路勾子脚……等等,等等,他都有很深的功底。他又细想,突然悟出了一些道理,这可能是根据水乡“五禽戏”——龟、鹤、蛇、鹰、鸭的动作演化而来,发展到极致变成这般模样,虽不敌武林正宗,却有很强的实用性,他心里暗暗赞道: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
正在这时,从人群外慌慌张张挤进一个人来,贴紧壮汉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壮汉面露紧张神色,对那几个趴着、蹲着的狐朋狗友说:“走,走,好男不跟女斗。”说罢,钻出人群跑得无影无踪。
看热闹的人很快散去,司马剑掸掸身上的土,挡到小女子跟前,双手施礼:“谢谢前来拔刀相助,不然这事真不好收场。”
小女子调皮地笑笑:“我看你是知书达礼之人,一句谢谢就完了?”
司马剑又拱手道:“敬请赐教,不知如何表达才是。”
小女子黑眼珠转了转说:“叫声大姐吧。”
司马剑微微低头,连声叫道:“大姐,大姐。”
小女子刹时羞红了脸,嗔怪说:“你这人真是傻实在,让你叫你就叫,不跟你说了……”然后招呼推小车的伙计:“咱们走吧。”
司马剑看他们推着的小车上,放着不少菜、面,估计是哪个大户人家到集上采购的。
那小女子和伙计推着小车渐渐远去,出镇时那女子好像回头望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