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叶落归根:脸是灵魂的肖像(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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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乡聚会(5)

车很快拐进一片别墅区,几辆高级轿车停靠在大铁门前,周围的狼犬听到动静,狂吠几声,像在给主人传递信号。陈新起在门口下了车,渠立臣直接将车开进院里。

渠立臣饶有兴趣地领陈新起参观了他的别墅。这是一幢三层带尖顶的白色小楼,四周围墙很高,上面盖着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直晃人眼。墙头上还拉了一圈铁丝网,围墙上安着红外线探头,像一只只鬼鬼祟祟的眼睛滴溜溜乱转。院门口挂着一块烤金牌子,上面书写县领导挂牌保护企业。这些年,县里对纳税大户特别重视,每位县领导都挂牌一个企业家加以保护。

别墅前面砌了一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又建了一个小院,成了院中院,内配花园、鱼池和羽毛球场。东西厢房的厨房和厕所,都贴着闪闪发亮的彩砖,尤其是上首的厨房,烟囱竖得老高,顶端戴着一顶圆帽子,就像电视里见过的外国宅院。

陈新起不住地夸赞渠立臣,说:“真不简单,置办这么大家业确实不简单,比省委书记的住宅不知要强多少倍。”

渠立臣长叹一声,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斜靠在沙发上深吸一口,身体显得疲惫而松散,话语也有些消极。他说:“书没念好,仕途路堵住了,就心思挣些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也让父母晚年享享清福。可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在,生活刚有好转,父母就相继离开人世……”

渠立臣说着,有些哽咽,划拉一把脸,说不下去了。

渠立臣哥俩个。他原来住在哥哥家,哥哥头两胎都是姑娘,第三胎才要了个男孩,全家人像宝贝一样护着。渠立臣成家另过后,结了两次婚也没有生出男孩,姓渠的就他哥家一根苗。为了培养侄子考上大学,渠立臣能想的办法几乎都想了,请家教、上补习班、家长陪读,只要考试成绩有一点提高,就给予物质刺激,但效果都不大。后来居然想到当市三好生加分这个途径。头一年渠立臣替学校出资为学生们组织了一次夏令营。第二年学校维修教室,他捐资十万元。今年已几次找过刘老师,想第三次给侄子评市三好生,并表示花多少钱都行,但刘老师一直没有表态。

正在这时,刘老师来了。渠立臣斟茶倒水,伺候座位,一阵忙乎,待刘老师坐定后,他却退了出来。

刘老师和陈新起相互寒暄之后,刘老师进入正题。她说,不知渠立臣跟你提到没有,他侄子在我校上高三,想评市三好生,已经评过两次。按规定,如果连续被评上三次,高考时就能加分。可他侄子成绩不咸不淡,一般化,对此事不少师生都不服气。特别是年级组长,明确表示了不同意见。为此,我找年级组长谈过,才知道,她的主要情绪来自高级职称待遇问题,她再有两年就退休了,想退下来之前把职称问题解决一下,也提高些待遇。本来她各方面条件已经具备,可就是没有指标,县里也无能为力,只能由市里解决,但申请了两次也没批。突然有一天,渠立臣找到我兴奋地说,陈新起有办法解决职称问题。于是,就把你请来了。

陈新起这才明白渠立臣三番五次请自己聚会的真相。

刘老师喝了几口茶,继续说,这是一个连环套。如果为年级组长落实了职称指标,渠立臣侄子的三好生由她出面做工作,按级上报学校。三好生一评上,渠立臣答应给我打折搞一套三室一厅的经济适用住房,要知道,我有两个儿子都等着房结婚呢。实在不行,我就提前退休,为年级组长腾出职称指标,但也需要你在上边运作。所以这个忙你一定要想法帮帮,无论送什么礼、走什么门子,该出啥出啥,该拿啥拿啥,花多少钱我出。

陈新起凝视着刘老师,刘老师让他这一看有些不自在,说:“现在都兴这个。”

陈新起这才明白,怪不得刘老师如此上心。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她当年无情拒绝张平安继续求学的情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刘老师起身告辞,对陈新起说:“多呆几天,我还想请你吃饭呢。”

送走刘老师,陈新起的眼睛潮湿了。刘老师、渠立臣仍在为他们的晚辈操心,而自己至今连个后代也没有。从农民到大学生,再到编辑、官员,可谓祖坟上冒得一股青烟,这股青烟起初又粗又旺,可慢慢地,却淡了下来。以至于把传宗接代的事情也抛到了脑后。

二十多年前,自从陈新起只身到外闯荡以后,就已然脱离了家乡的传统生活,只念及仕途那些事,灵魂向着另外一个星空攀升。

陈新起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一家报社,他虚心好学,不辞辛苦,发奋进取,从言谈举止到发型着装,努力向一个城里人转变,力争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站稳脚跟。从记者、编辑,到栏目负责人,可谓顺风顺水。不久,报社领导班子调整,部门大洗牌,陈新起被认作老领导的人遭偏,重新回到普通编辑的岗位。陈新起一气之下辞了职。

当时大学生像蝗虫一样满天飞,投简历、堆笑脸、装孙子,工作还是难以落实,计算机、金融、法律专业还好一些,中文、历史、哲学等专业,除非白居易司马迁他们从坟墓里爬出来亲自点将还差不多。所以在其他人忙于找工作的时候,陈新起跑到新华书店购买了《公务员考试大纲》、《公务员手册》、《公务员必读》。陈新起知道,如果考上公务员,就入了中国官僚阶层,入了上流社会,入了公款消费行列,入了人人都巴结的权贵阶层,入了……公务员的好处,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从此,陈新起整天囚在屋里默默念,用心背,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自己给自己拟了许多考试题,一篇一篇地做,再熟背牢记,跟《人民日报》、《求是》杂志上的观点丝毫不差,比当年高考都用心,终于考取了公务员。

进入机关后,他一切又从头做起,打水扫地整卫生,迎来送往、待人接物礼貌得体,业余时间加班加点熟悉业务,因为工作业绩突出,几年后晋升正科,后又提升为副处长。

在省城人才济济的大机关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娃能混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如果说这是生活对他犒赏的话,那么生活又没有使他样样称心,同时也让他尝到了苦涩。就在他的仕途有些起色的时候,爱人随一外商离他远去。

当时,陈新起只想到找一个省城女孩结婚成家,在亲戚朋友面前体面,没想到这个从大杂院出来的女孩,却对物质生活有着极度的热望。那时,陈新起的工资虽然不高,但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股票不耍基金也不找女人,每月的工资打到卡里就转存进银行,就连发的过节费、出差补助,也分文不差地存进银行。

陈新起的爱人早就觉得他有存钱,但不知道具体数额。婚后她要求的花费很多,陈新起也做了许多。渐渐地,陈新起那点积蓄就被掏空了。他无法满足虚荣爱人日益高涨的物质需求。

当单位将所住房屋,改为经济适用住房作价给个人时,陈新起竟然连三万块钱都拿不出。他父母听说此事后,东拼西凑,又加上一辈子积攒的血汗钱,托人送到他们孩子的手中。为此陈新起大哭一场。

离婚后,陈新起虽然难受过,却没有落泪,心里有种被耍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陈新起渐渐理解了前妻。追求物质享受是每个人的权利,一个抱着坐奔驰、住别墅的人,不可能守着一个寒酸的人每天虚怀若谷、宁静致远地过一辈子。

当年读书时,能吃顿烧饼、包子就是理想,能走出农村、吃商品粮就是理想。后来他进了省城,当了官员,走遍天南海北,尝遍美味佳肴,理想的翅膀越飞越高。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理想画了一个圆,又回到起点,重又鼓励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力发展民营企业的路上。

那个理想盛行的年代啊,造就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陈新起。他有愧于祖宗啊,不配祖坟上的一股烟。

是被人抛弃的耻辱和欠下父母债务的内疚,将陈新起逼上了一条“与时俱进”的光明大道。从此,陈新起也开始写稿子、出书捞外快。有偿邀请的授课、评委、编委,也乐得参加。有时领导大会小会点拨:要把心思和精力用在本职工作上。但陈新起仍悄悄地做,还为自己辩解:总比有些人泡歌厅、包二奶强吧。

如今的陈新起仕途已显暗淡,副处长位置上已经磨蹭了八九年,就是汽车抛锚也该修好了。渠立臣曾点拨过陈新起,他好像更懂得官场行情。说官场也和商场一样,是有行情的,正科升副处送多少,副处升正处送多少,正处升副厅送多少,虽说不像超市那样明码标价,也基本有个数目。一般来说,油水越汪的职务,送得越多。我给你拿出一百万换个处长,那是秃子头改吊富富有余。

眼看一个个小年轻从陈新起头顶上越过,他仍然自命清高。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官场规则和潜规则,不少人也通过有效运作,得到了想得到的职位。而他总觉得迈不开腿、张不开嘴、送不出手,只等着自己苦苦熬到时,相信组织会有阳光照在身上,分己一杯羹。可他太幼稚了,眼看着一个个机会从身边擦肩而过,阳光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甚至当他煮熟的鸭子让别人抢走后,连碗汤也没有给他留下。德国革命家卢森堡这样说过:“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感叹有时结果并不是种什么收什么。

陈新起总在心底抱怨有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常叹:心在天山,身在沧州!

然而,当陈新起抱怨仕途不公的时候,他仍然是父老乡亲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在他们心目中,陈新起是了不起的人物!

初三上完坟,看过渠立臣的别墅,和刘老师聊过天,陈新起就向渠立臣辞行。渠立臣一听就有些发急,忙说:“别呀,反正你回去也是一个人,既来之则安之,中午镇长还请你吃饭呢。”陈新起不认识镇长,但听说过这个人:任前为县团委副书记,年轻有为,富于改革创新精神,曾被评为市级新长征突击手荣誉称号。

陈新起不解,说:“可我不认识镇长啊。”渠立臣说:“镇长知道你呀,肯定是昨晚聚会的人告诉镇长的,他刚给我打过电话,说只要你不离开基县,就得听他安排。”陈新起的脸就有些愠色,说:“你别总把我往火上烤!”渠立臣说:“此言差矣,县局也有人想请你吃饭,有位县领导听说你回老家了,也想和你坐坐,都被我顶回去了。”说着,渠立臣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又说:“镇长是父母官,想尽地主之谊,这个面子应该给。”陈新起想想渠立臣说的也在理,作为镇长也算一方诸侯,并不是什么人都请的,说明他高看自己一眼,况且自己也不是个什么人物。镇长毕竟是父母官,不该驳面子。

车开往镇政府途中,在一个岔道口与镇长带的警车相遇,镇长坐在副驾驶位置,他按下电动玻璃窗向陈新起他们打了招呼,然后手往前一摆,示意别停车,随之拉响车上的警报,一路疾驶到镇政府门口。

刚一下车,便听到有人托着长音高喊一声:敬礼——顿时响起迎宾的鼓乐。两队小学生穿着整齐的校服,齐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大号、小号、黑管随着鼓点奏起迎宾曲。这阵势,把陈新起搞得直发蒙。这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肯定是渠立臣设的计。但在这种场合也不便说什么,只能是赶着鸭子上架了。陈新起在镇长陪同下,向两旁的小学生挥手致意,走进镇长办公室。

镇长办公室很宽敞,房门早已打开,做迎宾状。室内散发着阵阵清香,对门一棵迎客松傲然挺立,门角两棵大叶发财树生机盎然,办公桌左上角摆有鲜艳夺目的国旗和党旗,四壁是各种锦旗和奖状,其中尤以招商引资先进单位和基县十强乡镇的牌匾最为引人瞩目。

他们刚刚坐定,女服务员端来茶水、递上热毛巾。服务员统一着红旗袍、戴白手套。时下正值隆冬,但人人昂首挺胸,绰约多姿,一看就知道经过正规训练,像是专门从哪个宾馆或大饭店请来的。

镇长与陈新起一阵寒暄后,便开始介绍本镇的现状和对未来展望。镇长说,本镇23个自然村,村村通公路、通电话、通网络,百分之九十三以上达到小康水平。每年考上大学的二十来人,这些年也出了不少人才,有像渠立臣一样当民营企业家的,有当作家、记者的,有在大专院校当教授的,也有像陈处一样从政的,还出了几个体育影视明星。近几年的经济发展很快,当年那些龙头企业大多已不复存在,支柱企业是几个化工厂……

镇长非常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两嘴角直冒白沫。可陈新起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这时,倒是渠立臣出来解了围。他插话说:“不如领陈处现场参观参观。”

镇长即刻说:“这个主意好,现在正放年假,产业园可能关闭了,我们就近看看镇英化工吧。”

几人一出镇政府大门,警车就“噢噢”叫着开到近前。陈新起浑身发瘮,和镇长商量说:“是不是我们都坐渠立臣的车,就别动警车了?”镇长忙答:“对,对,还是陈处想得周到,咱们轻车简从。”

镇长在车上给镇英化工老板打了电话。车到时,一位壮硕孔武的中年汉子,已经在公司的大门口等候了。老板领一行人先是参观了公司,接着听他介绍公司的经营状况和未来前景。期间,陈新起就听有人小声议论,知道镇英化工原是国有企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时,以较低价格转让给私人老板,但老板只是台面上的,真正的后台老板另有其人。老板介绍说:“近年来,公司规模不断扩大,原有厂房已经捉襟见肘,准备开发一个新厂址,地点选在兴湾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