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传媒人,文史学者。1998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十余年来,创作了大量杂文、随笔,散见于《南风窗》《随笔》《杂文选刊》《杂文月刊》等百余家报刊,已出版著作有《中国古代小说名句赏析》《尘埃尚未落定》《故纸眉批》《新闻往事》等。
诚意是当今社会的稀缺资源
新华社、《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近期连续发文批判一些电视台的相亲节目“低俗”,这自然有道理。可在我看来,“低俗”只是表相,并非病根。病根是缺乏诚意。相亲节目打的旗号是“非诚勿扰”,是“为爱向前冲”,按说,来相亲的嘉宾必须带有诚意(即真为找对象而来),否则不但对不住自己,对观众也是一种戏弄。就电视台而言,办这个节目无非是为相亲的男女搭建一个平台而已,让嘉宾真实表演即可。可实际上,我们发现很多嘉宾根本就不是为了相亲,而是为了出名;电视台也不是“真实记录”,而是进行了很多的策划和包装——策划和包装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抬高收视率。明明进行过策划,却要让观众信以为真;明明是为了出名,却非说是为了相亲;明明是为了追求高收视率,却说是为了成全爱情;明明是包装好了忽悠观众,却还说是“非诚勿扰”……请问:“诚”在何处?
我们说,一个一切唯收视率是瞻的电视节目,其本身就是缺乏诚意的。同理,一个为了出名不择手段的人(譬如打着相亲的名义上电视进而制造话题出名),心中必然没有诚意。吊诡的是,一档如此没有诚意的节目居然取了个“非诚勿扰”的名字,这真是对“名不副实”这一成语所做的绝佳注释。
若从语言学的角度考察,当今时代的一大特点就是“话语悬空”——语言文字与现实世界严重脱节,名不副实的现象越来越多。不说实话、说一套做一套、相互忽悠互相欺骗……这些已经成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生活常态。比如,打着“国家免检”旗号的产品,其质量未必信得过,“每天一斤奶,强壮中国人”的豪言更不能当真(如果你信以为真,就可能因喝含三聚氰胺的牛奶而得肾结石)。专家们倒是常在电视上为我们支招,可是他们的话非但不能帮我们找到幸福,反而可能会掏空我们的口袋。“公仆”一词更是如此,很多自称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其实是在全心全意地享受着人民的服务,他们的衣食住行不但要比人民群众好,而且还要“有面子,够排场”才行。
中国人原本是很看重“诚”的。《大学》中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可以说,中国士人几千年来的人生信条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除此之外,中国人还有“一分诚敬一分利益,十分诚敬十分利益”的说法。曾国藩总结自己的成功经验时说:“做事唯诚敬而已。”他还反复叮嘱自己的学生李鸿章,做事也要“诚敬”。
古人为什么这么看重“诚”(包括诚意、诚敬、诚信等)?原因很简单,意不“诚”,心就不会正,心不正就连“修身”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用现代的话来说,一个人若没有诚意,就会心术不正,办事吊儿郎当,说话谎话连篇。这样的人,“外欺于人,内欺于心”,最终只能一事无成。同样的道理,若一个社会缺乏诚意,发生了诚信危机,那么谎言就会迅速地流行开来。谎言流行必然会导致大面积的道德虚无与人格分裂,社会风气也会随之变得华而不实,充满着虚伪、腐朽的味道。
缺乏诚意还会造成人们对谎言的依赖。因为没有诚意,大家不得不依靠谎言来维系社会运转。慢慢的,谎言就成了人们的交流路径。发展到最后,人们对空话、套话、谎话形成了“路径依赖”。某一天,当人们要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了——原本用来描述美好事物的那些词语早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诚意、真诚、诚信、诚敬……这是当今社会的稀缺资源,我们应该像保护大熊猫一样来保护这种珍贵的精神资源——从名实相副做起,从不说谎话做起,从满怀诚意地为人处事做起。
应酬何以让人身心俱疲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是王维的一首诗《终南别业》。读这首诗,我知道大名鼎鼎的王维在内心深处也是一个不喜欢应酬的人。王维成名甚早,诗歌、书画、音乐样样精通,很得唐朝王公贵族们的赏识,如果愿意,他完全可以成为社交场上的明星,在当年的国际性大都市长安玩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可是他没有。他在终南山购得辋川别业,过上归隐的生活。
一个本可以成为社交明星的人放弃了繁华,一定有他充足的理由。而这理由多半与他不喜欢应酬的个性有关。我也不喜欢应酬,所以我读这首《终南别业》就感触颇深。“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也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罢,那都是独得之乐,与觥筹交错、众声喧哗的热闹迥异。只有肯用心与自己对话的人才能获得这样的美妙体验,在看似热闹的应酬场合(尤其是酒桌上),与我们说话的人很多,我们自己说的话也很多,可是,这些话语就像眼前飘过的烟圈,轻飘飘的,缺乏质感,没有重量。人们在应酬场合所说的笑话、段子,其功能仅仅是为了活跃气氛,以免冷场,而与真心交流无关。笑话和段子的功能类似于润滑剂,目的就是在可能冷场的时刻还能维持应酬的正常运转,让大家免去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韩浩月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应酬是城市最重的体力活》,此言甚是。应酬所耗损的不光是人们的业余时间,更有心灵上的透支,比如精神纳税。在各种主角的讲话、发言之后,在各位朋友的笑话、歌声之后,身为配角的人们也不得不报以掌声和赞叹,虽然他们并不喜欢其发言或表演。
凡是应酬,所参与的各色人等就会合力构成一个“场”,这个“场”是一个无声的剧本,能给每个参与者分配角色。角色一旦被安排,哪怕没有明说,哪怕是临时的,人们往往也不敢擅自逾越,若逾越,则被视为“不按规矩出牌”。为了“场”的正常运转,为了场面的好看好听,应酬中的人们大多都是在演戏。普通人没上过戏剧学院,没受过表演训练,所以感到身心俱疲是一定的。
间谍这种职业之所以难干,原因就在于时时要把“真我”掩藏起来,带着“假我”的面具生活。调和“真我”与“假我”之间的冲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间谍必须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应酬场合下的人们也是如此。酒桌上的称兄道弟,歌厅里的笑声喧哗,会场上的阵阵掌声,都无法掩盖散场后的寂寞和凄凉,甚至就在热热闹闹的应酬当中,我们亦能体会到“人多的时候最寂寞”的深意:人很多,可是知己难寻;声音很多,可是泛泛的声音又怎能打动我们的心灵?与喧闹的众人搅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就是我们远离“真我”之际。远离“真我”,可能才是人们寂寞的根本理由。我甚至觉得,中国人之所以盛行假话,是不是也与应酬太多有关——假话说多了,顺嘴了,也就成了习惯?
中国人是喜欢应酬的,逢年过节之际尤甚。我无法说清这些应酬中哪些是必须的哪些可以省掉,我只知道每一个应酬的场合都会诞生数不清的套话、假话、马屁话。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应酬报以警惕,至少也要在应酬之中报以足够的警惕:能不能少说假话,或者不说假话?曲终人散之后,说,或者不说,其实都差不多——很少有人拿应酬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