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生,上海人。《文汇报》高级编辑,上海作家协会会员。1965年9月1日进《文汇报》,1987年11月开始编“杂文”专栏。主编《杂文300篇》《世纪末杂文200篇》。并著有长篇小说四部。
雍正、卡耐基与王石
最近读三本书,一本是雍正皇帝的,一本是卡耐基先生的,一本是王石董事长的。雍正一书,全是“御批”,传密旨,示权谋,令内外臣僚,一体恪遵。有一则,是对河南巡抚田文镜说的:“你若信得过自己,放心放心就是。金刚不能撼动朕丝毫,妖怪不能惑朕一点。你自己若不是了,就是佛爷也救不下你来。”雍正的本意,是显示自己“为人居心真正明镜铁汉”,要田文镜在整肃纪纲时,毫不手软,不怕得罪人。前提是:要信得过自己。
卡耐基一书,谈“人性的弱点”。他提醒人们:“要想发觉真正的自我——也就是我们与他人不同、真正具有价值的地方——则必须先去除掉许多人性的束缚,诸如:恐惧、畏缩、自我疑虑、迷惑及僵化人性中心思想的种种积习。”卡耐基的本意,是要大家相信,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要“了解并喜欢你自己”。
王石一书,是“管理日志”,逐条总结自己的创业历程。他说:“坚持做你认为对的事,不要被周围的形势所左右”。“我王石本人就是棵摇钱树!”王石的本意,是让人们相信:“最大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我受三位的沾溉,生出几点感触:其一,雍正是大清皇帝,属于封建主义,那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卡耐基是美国企业家、人际关系学家,属于上世纪前叶的资本主义,那时,资本早已来到人间,但据说,它的每只毛孔依旧滴着血,被称做“万恶的资本主义”;王石是复员军人、“万科”房地产公司创始人,属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这里,前进、发展,都要讲究科学。社会形态越往后,生产力水平越高级。如此一看,先进生产力的代表,非王董事长莫属。
其二,尽管社会形态不同,生产力水平有异,但三位表达的理念——人活着,要有自信,要看得起自己,不要自我贬值——却是惊人的相同!这说明,此一理念,古今中外适用。古今中外适用的价值观,不就是“普世价值”么?
再拿三位举例:雍正皇帝喜欢穿龙袍,卡耐基先生喜欢穿西装,王石董事长喜欢穿“登山服”——三种服装,式样不一,但作为衣服,都应该具有“御寒功能”与“品牌效应”,这,也算是一种“普世价值”吧。
谁说世上不存在“普世价值”?其三,普世价值不势利,它惠风和畅,人人都可享用。比如,老夫我乃区区一书生,既没有沐浴过雍正皇帝的“圣恩”,也不具备卡耐基先生解难励志的智慧,更缺乏王石董事长开榛辟莽的能力,但听了三位的教诲后,便认识到“信得过自己”“了解和喜欢自己”“不要自己打败自己”的价值所在了。所以,退休后本来无所事事,看看门前河水,听听窗外鸟啼,现在自信心突然坚挺,说话、走路都有点雄赳赳、急切地想制订规划,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至于具体内容,今后会透露,你先猜猜看。
总编辑的“腔调”
“腔调”一词,原指说话的声音语气。它的突然走红,要归功于上海“海派”清派演员周立波,经他噱头噱脑一渲染,到处都有人在说“腔调”“腔调”,连报纸的标题也写道:“吃年夜饭、看春晚、放焰火是过春节的腔调。”
我当然也要围绕“腔调”做点文章。比如说吧,一张报纸,是否好看,要看它刊登什么,也要看它不刊登什么。刊登什么,一目了然;不刊登什么,则须费工夫,去幕后寻找。我退休前的单位,上海《文汇报》,曾被称为“中国思想界的缩影”。它像条船,几十年来,总在各种思想的“风口浪尖”穿行。1981年4月,这条船遇上一个关口。
一天,总编辑马达接到上面的电话,要《文汇报》转载某报一篇批电影文学剧本《苦恋》的评论员文章。马达读完该文,觉得全是“政治裁决”,火药味很浓,而对剧本产生问题的原因,作者的情感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为何动机与效果不统一,缺少分析。他不想转载,并另外组织文章,从知识分子受“文革”迫害的历史出发,不扣帽子,实事求是地分析剧本的问题。
马达思路清晰:不转载是从安定团结的大局出发,从有利于团结、教育知识分子出发。“极左”的一套由来已久,受过“极左”毒害之人,也会以“极左”对付别人。
两天内,上面来了七个电话,语气凌厉:你们“不转载是不对的”,“不能自行其是”,“你们办事不漂亮”。但马达反复解释。他抱定一条:尊重上级,但更尊重真理。结果,全国各大报都转载,惟独《文汇报》按“兵”不动。有人向胡耀邦告状,说马达不听招呼,站在错误立场。胡耀邦沉思了一会,说:
“这篇特约评论员文章我也看了,可以转载,不转载也应该是可以的吧。”至此,事情了结。
我是从《马达自述》,得知细节的。自述有三十万字,囫囵一个整体;把握整体,才能对他的每步棋,心领神悟。比如,对“极左”的痛恨,与鲜血有关联——靠边八年,他被批斗六百余次;造反派拳打脚踢,他的嘴唇被打破,流血不止,背上被打出好多个血印。回家后,衬衣和血粘住脱不下来。比如,敢于有所不登,也敢于有所登。《伤痕》《于无声处》在《文汇报》首发,一百七十三万份的报纸发行量,便是题中应有之义。
写到此,可以点题了,因为总编辑马达的“腔调”浮出水面了。其实,对他的“腔调”,《文汇报》名记者郑重先生早就勾画过——“斯人为报纸而生!”“他在追寻报纸的本性”,“他的电子马达,顺转、逆转,骚动不安,甚至作一种灵魂上的挣扎,都是为了使报纸归真返璞,维护办报人独立思考和报纸的独立性,为报纸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请看以下描写——“马达遇到工作顺利进入得意的心境有三大境界:在办公室或走廊里走来走去地散步,而且有舞步‘快三’‘慢四’的节奏感,此为得意之第一境界;散步再加上吹哨式哼着民间的小曲,此为得意之第二境界;跳舞或讲起话来手舞足蹈,此为得意之第三境界。”
真是得其所哉、如入化境!这口哨式、舞步式“腔调”,我也目睹过,只不过郑重先生的文采比我好,描绘出来了。至于马达“提着乌纱帽”赴会,申辩不转载的理由,简直有点海瑞的“腔调”了。我不知道,当今的总编辑,有几个具备这种“腔调”?
中国的每张报纸,其实都可以办好,但一样的大环境,一样的编辑部,一样的作者群,为什么有的报纸好看,有的却不大好看?这无须问天,无须问地,只须问一问总编辑是“为什么而生的”,便明白。出了钱订报纸的读者,希望老总们“为报纸而生”,而不愿听到其他答案,比如“为头上的乌纱帽而生”。马达有海瑞之“腔调”,却没有“海瑞罢官”之结局,一路做到离休,至今受人尊敬,证明这个时代,比过去宽容了。而已经退休的我,在今天写这样一篇文章,自忖不会有“拍马”之嫌——尽管马达姓“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