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鲁中平原
又一次，我听到泥土的气息
在发潮的空气里，像
清新的，委婉的词
填满了我的呼吸
多少年了，只有这个平原
适合镶嵌我的生活和罪
多少年了，我们忘不了的
激情和平静，昨日的心
幽远的大地和乡村，漫长的日子
在命定的显形。也有声音
和神性的阅读
万物沐浴着苍茫的天恩
就像疲惫灵魂的阴影
时光会磨损忠贞的记忆
一粒尘，一缕烟，一个人
当我们的身体，在黯默的夜里
静静的一闪。一闪。又一次
我想起了徒劳，时间的尘土里
死去的根须，我们平等
但已经遗忘的罪，和诚实
2.给女儿（之十三）
这徒劳的世纪，要过去
要像手中的碎玻璃一样闪光，然后
黯淡，直到内心的自省：
人啊，为了时间的羞辱和罪责
还活着，还要沉默的走过去。
夜里，我听见女儿的哭声
像遥远的幸福一样清新。
我想象着天宇里虚无的星星，也哭了。
又有多少时日，能这样安静地度过
像树上的鸟儿，能哭、笑
不害怕彼此失去，不害怕
内疚、爱和融化？
这无休止的命运，带着转身
和倾听，就是我们
落入尘世得罪愆。多少年归于
昏朦，抽打着内心
暗示的神谴：为了爱、善良和轮回，
为了活着和安静地死。
3.四月
——给女儿
哦是轻柔的风擦拭着街道，
市井的街道，魔术师抽出了
红绸，他要改变的生活
在空气中传递，哦还有
我们体面的虚无和白日梦。
但又一次，我听见傍晚的笑声，
河边的孩子要回家，
而让我心灰意冷的不是这些，
不是我的身边没有你们，
是没有我。
哦我的洛丽塔，生活是魔术师
也改变不了的，黑暗却是
你的胴体。我们喜欢记忆，
所以我们没有结局，从一开始
我们就这么争吵。
但又一次，洛丽塔，你像看到了终结，
你穿过后花园和市井的街道，
你飞蛾扑火似地奔跑是唯一对
罪愆的忏悔，是另一个四月，
也是残忍的月份哺育着丁香。
4.给女儿（之十四）
二十六年了，又一个秋天
就要消逝了。天堂和地狱，
在随之而来的风中，显得
简单而浮躁。是谁，
又有谁能够裁决善与恶的报应？
而我，像一个梦游者，在没有
期许的情况下来到这里，我的尘世
就是鲁中平原。就是一次虚无的
荣耀，人与人相爱，连栅栏边，
牲畜温良而完整的回忆。
好女儿，生命中还有时间去
长久的触摸。你是另一个人，
另一颗感知的内心。在这个
即逝的秋天，多少细小的幸福，
像轮回的好兆头，填满我们的宿命。
在卑微的生活里，我可以成为
一株植物，像平原一样广大。
也可以像狗一样死去。二十六年了，
好女儿，又有几个落日能映照
世间悲凉的万象？
这都是压在我们内心的罪。
昼的肉体消隐了，夜的肉体还未来临。
这些秋的尘埃，在庄稼地里
吃午餐的农民，以及草凋零的声音，
大千世界，沦落了多少寂寞的好人。
5.西六路
两年前，我曾经试图理解这条街道。
与一个人的命运，比方说，
清晨四点，睡在马路边上的，
进城卖菜的农民，与他脸上的露水，
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就像上一个阴雨天，我看见
他们夫妇，顶着塑料布，诅咒着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还有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每一个
走过的人都瑟瑟发抖。
他们的儿子，小小的年纪，
就抽烟。在他们生病的时候，
像一尊肮脏的雕像坐在马路牙子上。
如果说命运是他手里黑暗的秤，
那么生活，又将接受多少随风而起的灰尘？
6.北，北
我是有罪的。当我重复说出这句话，
我感到，我就是一段不可救药的时光。
现在，我要回忆竹篮打水的日子。
夕阳回家的日子，童年公社的日子。
我想起一九八四，我的祖父，
像一头瘸腿的老牛，眼里
泛起缓慢的泪水。十五年了，
我空洞的肉身，又镶嵌了
多少尘世的罪愆。
北，北。一如黄河的泥沙，
吞吐着千年的悲欢。北，
北。一直到我内心的鲁中平原，
到母语的词：我在大雪中
放弃的黑暗，同样会在
平静的罪中找到。我在生活中
获得的幸福，同样会因为
卑微的生活而丧失。
7.陈述
甜蜜的雨水，流进城市，
哦，新世纪的小伙子，
你的诗中没有草原，只有痛苦。
那个怀抱二胡行走的人，
三月的田野，是另一个
尝尽人间疾苦的瞎子阿炳。
黯淡的村庄，儒弱爱情的窗子，
掠尽大地丘陵的不是风，
是一颗带罪的心。
多少纯洁的梧桐树、槐树，
被乡村的亲情注满。
一株麦子，也会耗尽春天的好时光。
这些妻子，女儿，形而上的疼痛。
你要记住：缓慢的江山，
只有暗自忏悔的人才能看清。
8.春天
在深深的生活里有一种不为
我们所知的力量。在聆听里，
一个平原展开广大的肉身。
是谁说起了不朽！欣悦的草，
萎缩在无障的土中。
但人啊，什么时候才能圆满，
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抓住黑暗，
一生也不滑脱。
我的妻子，新时代的检察官，
在阳台上舒展身子。她要展示
琐碎人生的美。
我清晰的感受到：卑微和博大
是如此相同。当我遥想鲁中平原，
乡村教堂的尖顶，汇集了
多少往昔的幸福！
这个星期天，我要带女儿上街，
看路边的花和草。
一个春天，就这样安静的来临。
9.1999年
多少年了，我为了记忆珍藏着
这些过时的旧唱片。以及这些碎石头，
迟迟不发芽的洋槐树。从榆树树干里
发出的声音，敲击着我们
孩童时代的真理和轻松的笑颜。
就像现在，大片梦一样的平原，
停留在记忆的中途。有那么一刻，
我在城市里，想到有几个寒暑和
几个昼夜，我们会像一株草一样，
生存，但不眷恋生存的形式。
几次推杯换盏，送走秋风的友人。
几个背影是虚无的，几个
母语的词走在路上。我眷恋着
带罪的尘世。我珍惜着孩童时代的
田野，和乡村坟茔上寂寞的野花。
一个早晨就是一个落日。多少肉身
在消逝。连这名字的落叶和
缓慢的年。我看见一个不知名的
村庄拥有的力量，山川大地，
承受了几代人缓慢的命运。
命运其实只有这些：一株高粱
被风吹倒，一粒种子翻进土地，
一棵树，发出春天嫩绿的新芽。
10.献给妻子和女儿
多少次，面对内心的十字路口，
我不敢走，但我也不敢不走，
在我的鲁中平原和生活的都市之间。
已经上路的，正在消失的，
永远不会到来的。
一个母语的词，能够留下
多少寂寞的东西？
我在一个琐碎的词中慢行。
我要告诉妻子，那个从
黑暗中和我一起归来的人，
我内心珍藏的腐烂的爱和
缓慢的话语。
我会在深夜，看星星的时候，
指着星空对女儿说，那也是
鲁中平原上的大地，是一群人，
背负着淳明的幻梦，和生存。
多少年后，我还是一小截
脆弱的神经，静静的活，
静静的，看天上的鸟，地上的花，
并走在一条不知所措，但
快乐的路上。
11.再给女儿
有几回，想到轻卑的生命能够
降低，连灵魂，可以降得更低，
我就会成为你的鲁中平原。
成为你，好女儿，
和大地上宁静劳作的人。
这尘世容许的，就是能够生活的。
在夜里，你将被迫梦见他们，
弯着腰，走过认命的麦田和菜地。
他们就是白昼的星星，大地的，
另外的眼。是神，
承担着尘世摆不脱的罪愆。
好女儿，真理是漫长的，
乡下是微渺的，就像大地，
和大地上的植物，我们并不
知晓更多。
我深深弯下腰。我们缓慢的
肉体并不比泪水更高。
199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