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红楼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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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2)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证:验证、印证,引申为领悟、彻悟。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

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

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子末句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

当日南宗六祖惠能惠能:亦作慧能,唐代僧人,佛教禅宗第六祖。

,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法嗣:佛教宗派继承人,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神秀:唐代僧人,俗姓李,汴州尉氏(今属河南省)人。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

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日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

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几个。众人都争着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拿了去,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

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诗筒:装诗歌草稿用的竹筒、一柄茶筅茶筅:洗涤茶具的竹刷,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兽头:古时建筑物檐角上塑的两只角的怪兽,作镇邪避灾之用。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

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

”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

贾政又看道: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

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