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升庵曰：“此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定。”卓吾子谓改形不成画，得意非画外，因复和之曰：“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杜子美云：“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此诗中画也，可以作画本矣。唐人画《桃源图》，舒元舆为之记云：“烟岚草本，如带香气。熟视详玩，自觉骨戛青玉，身入镜中。”此画中诗也，绝艺入神矣。（《读史·诗画》）
——《焚书》卷五
［注释］
升庵——即杨慎（1488-1559），明文学家。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
晁以道——即北宋画家、诗人晁说之，字以道。
杜子美——即唐代诗人杜甫，字子美。
舒元舆（？-835）——唐代文学家。浙江东阳人。元和（806-820）中第进士，官至御史中丞。
骨戛——风骨常法。骨：这里指文学作品的理路和笔力。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蓬莱文章建安骨”。戛：常法。
腐儒坐井观天，泥古不化，若五岳三江，瞬息间千变万状，岂陈陈相因者得之于笔墨间欤！
——见清·戚学标《回头想》
明·高濂
高濂（约1538-1590）——明戏曲作家。字深甫，号瑞南道人、湖上桃花渔，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曾任鸿胪寺官。能诗文，善鉴赏书画。着有《玉簪记》、《雅尚斋诗草》、《燕闲清赏笺》等。
余所论画以天趣人趣物趣取之。天趣者神是也，人趣者生是也，物趣者形似是也。夫神在形似之外，而形在神气之中。形不生动，其失则板；生外形似，其失则疏。故求神似于形似之外，取生意于形似之中。生神取自远望，为天趣也；形似得于近观，人趣也。
今之论画，必画士气。所谓士气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在用神气生动为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描者，欲脱画工院气故尔。（《论画》）
——《燕闲清赏笺》
［注释］
人趣——郭因《中国绘画美学史稿》云：“所谓的‘人趣’，似指画家用以感受、熔铸与表现绘画对象的某种美的人品、胸次、气质、情感。”
明·董其昌
董其昌（1555-1636）——明书画家。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官南京礼部尚书，谥文敏。擅山水画，师法董源、巨然，并以黄公望、倪瓒为宗，注重讲究笔致墨韵，其画之风格清润明秀，但丘壑变化不多。着有《容台集》、《容台别集》、《画禅室随笔》、《画眼》等。
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
——《画旨》
［注释］
六法——见南齐·谢赫《画品·序》。
内营——内心营造。
鄞鄂——古地名。这里喻指大自然。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画旨》
［注释］
王右丞——即唐诗人、画家王维。
董源——五代南唐画家。
巨然——五代南唐画家。
李成——北宋初画家。
范宽——北宋画家。
李龙眠——北宋画家李公麟。
王晋卿——即王诜（1037-1093以后），北宋画家。字晋卿，太原（今属山西）人。
米南宫——即北宋书画家米芾。
虎儿——即南宋书画家米友仁。
文、沈——指明画家文徵明和沈周。
马、夏——指南宋画家马远和夏圭。
李唐（约1050-？）——南宋画家。字曦古，河阳三城（今河南孟县）人。于徽宗朝入画院，高宗南渡时，李唐流亡到临安。此时他已年近八十，仍以成忠郎衔任画院待诏。
刘松年——南宋画家。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淳熙画院学生，光宗绍熙间（约1190-1194）为画院待诏。与李唐、马远、夏圭被后人合称为“南宋四家”。
大李将军——即唐画家李思训。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画旨》
［注释］
禅家——即禅宗。属中国佛教的一个派别。因其主要以专修禅定为主，故名禅宗。南朝宋末菩提达摩由天竺来华传授禅法而创立。由达摩而慧可（487-593）、僧璨（？-606）、道信（580-651），至第五世弘忍门下，分为北方神秀的渐悟说和南方慧能的顿悟说两宗，有“南能北秀”之称。但后世惟南宗顿悟说盛行。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里董其昌借禅宗有南北二宗，也将山水画家划分为南北二宗两大派系。
李思训父子——唐画家李思训及其子李昭道。
赵干——五代南唐画家。江宁（今属江苏）人。后主时（961-975）为画院学生。
赵伯驹——南宋画家。字千里，宋宗室。高宗时（1127-1162），官浙东兵马铃辖。
伯骕——即赵伯骕。字希远。赵伯驹之弟。
王摩诘——即唐诗人、画家王维。
钩斫——中国山水画技法名。画山石时，先钩出轮廓、石纹，再用头重尾轻、形如斧斫的皴笔（即“斧劈”），去表现明暗凹凸，谓之“钩斫”。
张璪——唐画家。
荆、关——指五代后梁画家荆浩和关仝。
郭忠恕——五代宋初画家。
六祖——即慧能（638-713），亦作惠能。唐高僧，佛教禅宗的南宗开创者。
马驹（709-788）——唐佛教禅宗高僧，名道一，本姓马，故后世也称马祖或马祖道一，汉州什邡县（今属四川）人。
云门——即云门宗，中国佛教禅宗五家之一。
临济——即临济宗，中国佛教禅宗五家之一，属南宗的南岳一系。
迥出天机——迥：远。天机：谓天之机密，犹天意。
“吾于维也无间然”——语出苏轼《王维吴道子画》：“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然。”敛衽：指敛其衣襟，表示肃敬。无间然：没有什么意见。
明·范允临
范允临（1558-1641）——明书画家。字长倩，江苏吴县人。万历乙未年进士，仕至福建参议。着有《输蓼馆集》。
学书者不学晋辙，终成下品，惟画亦然。宋元诸名家，如荆、关、董、范，下逮子久、叔明、巨然、子昂，矩法森然，画家之宗工巨匠也。此皆胸中有书，故能自具丘壑。今吴人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画那得佳耶！
——《输蓼馆集》
［注释］
晋辙——犹东晋之书迹。晋：这里指东晋，暗意为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辙：本意为车轮辗过的痕迹，这里喻书法之迹。
荆、关、董、范——即荆浩、关仝、董源、范宽。
下逮——即下到。逮：及；到。
子久、叔明、巨然、子昂——即黄公望、王蒙、巨然、赵孟頫。
矩法森然——谓法度规范森严。矩：法度。法：规范。
宗工——犹“宗匠”。旧指学术上取得极大的成就，而被人们所推崇的人。
明·李日华
李日华（1565-1635），明文学家。字君实，浙江嘉兴人。万历进士，官至太仆寺少卿。能书画，并善于鉴别。着有《味水轩日记》、《紫桃轩杂缀》、《六砚斋笔记》等。
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形者方圆平匾之类，可以笔取者也；势者转折趋向之态，可以笔取，不可以笔尽取，参以意象，必有笔所不到者焉；韵者生动之趣，可以神游意会，陡然得之，不可以驻思得也。性者物自然之天，技术之熟，照极而自呈，不容措意者也。
——《六砚斋笔记》
［注释］
陡然——突然。
照——这里指知晓，明察。
措意——留意；注意。这里犹刻意。
绘事必须多读书，读书多，见古今事变多，不狃狭劣见闻，自然胸次廓彻，山川灵奇，透入性地，时一洒落，何患不臻妙境？
——《墨君题语》
［注释］
狃狭劣见闻——习以为常，不复措意于狭隘、低下的见闻。狃：习以为常，不复措意。
明·唐志契
唐志契（1579-1651）——明末画家。字敷五、元生，泰州（今属江苏）人。善画山水。着有《绘画微言》，天启六年（1626年）刻版行世。
凡学画山水者，看真山真水，极长学问，便脱时人笔下套子，便无作家俗气。（《画要看真山真水》）
——《绘画微言》卷一
［注释］
俗气——平庸之气。
画必须静坐凝神，存想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何处是楼阁寺观，村庄篱落，何处是桥梁人物车舟，然后下笔，则丘壑才新，不然任意挥洒，非不可人，便是套头矣。及至得了新丘壑，又好住手，却多一番蛇足。（《存想》）
——《绘事微言》卷一
［注释］
可人——这里犹言可人之意，使人满意。黄庭坚《次韵师厚食蟹》诗：“趋跄虽入笑，风味极可人。”
套头——这里意犹套用前人现成的形式。
套：袭用前人现成的形式。《红楼梦》第十七回：“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
头：这里犹指事物的起点，即前人已有的东西。
好——这里指喜好。
蛇足——即画蛇添足。这里比喻作画节外生枝，不但无益，反而害事。画蛇添足典出《国策·齐策二》。
气韵生动与烟润不同，世人妄指烟润为生动，殊为可笑。盖气者有笔气，有墨气，有色气，而又有气势，有气度，有气机，此间即谓之韵，而生动处则又非韵之可代矣。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要皆可默会而不可名言。如刘褒画《云汉图》见者觉热，又画《北风图》见者觉寒。又如画猫绝鼠，画大士渡海而灭风，画龙点睛飞去，此之谓也。至如烟润不过点墨无痕迹，皴法不生涩而已，岂可混而一之哉。（《气韵生动》）
——《绘画微言》卷一
［注释］
生生——中国哲学术语。指变化及新事物的产生。《易·系辞上》：“生生之谓易。”谓变化之中时有新的东西产生。宋明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等，多本《易》义，强调：“生生”为宇宙的根本原理，认为：“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太极图说》）
凡画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得其性情，山便得环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自然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而落笔不生软矣。水便得涛浪潆洄之势，如绮如云，如奔如怒，如鬼面，自然水性即我性，水情即我情，而落笔不呆板矣。（《山水性情》）
——《绘事微言》卷一
［注释］
生软——生疏无力。
呆板——板滞、不灵活。
画叠嶂层崖，其路径村落寺宇，能分得显见明白，则不但远近之理了然，且趣味无尽。更能藏处多于露处，趣味愈无尽……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若主于露而不藏，便浅而薄，即藏而不善藏，亦易尽矣。只要晓得景愈藏景界愈大，景愈露景界愈小。（《丘壑露藏》）
——《绘事微言》卷一
明·顾凝远
顾凝远（1580-1646）——明画家。号青霞，吴郡（今江苏苏州）人。精于画理，着有《画引》。
当兴致未来，腕不能运时，径情独往，无所触则已，或枯槎顽石，勺水疎林，如造物所弃置，与人装点绝殊，则深情冷眼，求其幽意之所在面画之，生意出矣。此亦锦囊拾句之一法。（《论兴致》）
六法中第一气韵生动，有气韵则有生动矣。气韵或在境中，亦或在境外，取之于四时寒暑晴雨晦明，非徒积墨也。（《气韵》）
——《画引》
［注释］
径情——任意。《鹖冠子·着希》：“故君子弗径情而行也。”
触——这里指触动。
枯槎——犹枯槁如砍。槎：斫。《国语·鲁语上》：“山不槎蘖。”蘖，指树木的嫩芽。
绝殊——全然不同。殊：不相同。《宋书·谢灵运传论》：“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
明·沈颢
沈颢（1586-1661）——明画家。字朗倩，号石天，吴（今江苏吴县）人。画山水画近似沈周，精研画事，着有《画麈》等。
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
一幅中有天然候款处，失之则伤局。（《落款》）
——《画麈》
［注释］
附丽——亦作“附离”。附着；依附。
观——景象。如奇观；壮观。
专摹一家，不可与论画，专好一家，不可与论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