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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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论(14)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顾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

古人有言:“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字莫学痴冻蝇,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自不案古体,惟务排叠,字势悉无所法,故学者如登天之难。凡学字时,先当双钩,用两指相叠蹙笔压无名指,高提笔,令腕随已意左右。然后观人字格则不患其难矣,异日当成一家之法焉。(《论写字法》)

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共余碌碌耳。

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写便如人意。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论书》)

草书妙处须学者自得,然学须要有肉。古人学书学其二处,今人学书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恶处,乃其可慨然者。

楷法欲快马入阵,草法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跋此君轩诗》)

——《山谷题跋》

[注释]

不近——不合。

尚——且。

皆不为法度病其风韵——都不因规矩而妨害其神采。

随肥瘠皆有佳处——信手随笔都有佳处。

温公——即司马光。宋哲宗时官至尚书左仆射。

大父——祖父。

畅整——唐高宗时人,工正楷。苏灵芝——唐玄宗时人,工行书。

风樯阵马——扬帆的船,临阵的马。意为行动快速和气势宏伟。

二父——即注中的祖父、外祖父。

分疏——辩解。

拙多于巧——质朴多过纤巧。

烈妇——指重贞节的妇女。

高闲——唐时僧人,工草书。

纽提——装腔作势。

不案——即不按。

楷书欲快马入阵——言写楷书要如扬鞭快马冲入战场那样的气势。

草法欲左规右矩——言写草书要左右都符合法度。

北宋·米芾

米芾(1051-1107)——北宋书画家。初名黻,字元章,号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等。世居太原(今属山西),迁襄阳(今属湖北),后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徽宗召为书画学博士,曾官礼部员外郎,人称“米南宫”。因举止“颠狂”,称他“米颠”。能诗文,擅书画,精鉴别。行草得力于王献之,用笔俊迈,有“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之评,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存世书迹有《苕溪诗》、《蜀素》、《虹县诗》、《向太后挽词》等。着有《书史》、《画史》、《宝章待访录》及《山林集》(已佚)。《海岳名言》为他平素论书语,对古人多有讥评。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

吾书小字行书,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迹跋尾,间或有之,不以与求书者。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江南吴、登州王子韶大隶题榜古意盎然,吾儿友仁大隶题榜与之等。又幼儿友知代我名书碑及手大字更无辨。门下许侍郎尤爱其小楷,云:“每小简可使令嗣书。”谓友知也。

老杜作《薛稷慧普寺》诗云:“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今有石本得视之,乃是勾勒倒收笔锋,笔笔如蒸饼,“普”字如人握两拳,伸臂而立,丑怪难状。由是论之,古无真大字明矣。

葛洪“天台之观”飞白,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欧阳询“道林之寺”,寒俭无精神。柳公权“国清寺”,大小不相称,费尽筋骨。裴休率意写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真字甚易,唯有体势难,谓不如画算,勾,其势活也。

——《海岳名言》

[注释]

入人——切合人的实际。

溢辞——谥美之辞。

跋尾——写在书后或文后的文字,称为跋文,亦即跋尾。

不知以何为祖也——不知以何人为宗师。

题榜——题写匾额。

友仁——即米友仁。人称“小米”。

门下——即门下省。

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诗句见杜甫《薛稷少保书画壁》。蛟尤岌相缠,即蛟龙岌岌相绕,意指字势雄健有力。

横勒——横画。倒收笔锋,即藏锋。

蒸饼——笔画不平直。

真大字——真书大字。

葛洪——东晋时道者,通医术,擅练丹,亦工书。

费尽筋骨——用尽字的骨架和布局。

裴休——晚唐书家,工正书。

体势——字的形休结构间架气势。

画算——画筹码。

字之八面,惟尚真楷见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钟法。丁道护、欧、虞笔始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

唐官诰在世为褚、陆、徐峤之体,殊有不俗者。开元以来,缘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以前古气,无复有矣。

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当。浩大小一伦,犹吏楷也。僧虔、萧子云传钟法,与子敬无异,大小各有分,不一伦。徐浩为颜真卿辟客,书韵自张颠血脉来,教颜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已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唯吉州庐山题名,题讫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无做作凡俗之差,乃知颜出于褚也。又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与郭知运《争坐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柳与欧为丑怪恶札祖,其弟公绰乃不俗于兄。筋骨之说出于柳,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不知不怒张自有筋骨焉。

——《海岳名言》

[注释]

有分——有区别。

钟法——指钟繇之书法。

官诰——皇帝赐爵位和授官的诏书。褚,指褚遂良。陆,指陆柬之。

经生——抄写经书的人。

一伦——一类。

吏楷——官署行文所用的楷书。

辟客——招纳门客。

波撇——波撇为两种笔法。

蚕头燕尾——横画起笔状如蚕头,故名。捺画收笔分成叉状者,故名。

杰思——超群的构思。

公绰——柳公权兄弟。

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褚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后经生祖述,间有造妙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见也。

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提笔,字愈无筋骨神气,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乃佳。自古及今,余不敏实得之。榜字固已满世,自有识者知之。

石曼卿作佛号,都无回互转折之势,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张颠教颜真卿谬论。盖字自有大小相称,且如写“太一之殿”,作四窠分,岂可将“一”字肥满一窠,以对“殿”字乎!盖自有相称,大小不展促者也。余尝书“天庆之观”,“天”、“之”字皆四笔,“庆”、“观”字多画在下,各随其相称写之,挂起气势自带过,皆如大小一般,真有飞动之势也。

书至隶兴,大篆古法大坏矣。篆籀各随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隶乃始有展促之势,而三代法亡矣。

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皆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札,全无妍媚,此自有识者知之。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史萧诚书太原题名,唐人无出其右。为司马系《南岳真君观碑》,极有钟、王趣,余皆不及矣。

智永临集《千文》,秀润圆劲,八面具备,有真迹。自“颠沛”字起,在唐林夫处,他人所收不及也。

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

——《海岳名言》

[注释]

经生祖述——抄写经书的人效法。

石曼卿——北宋文学家。字曼卿,曾任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其诗为欧阳修所推重,文受柳开影响,宗法韩柳。

圆备——齐备。

展促之势——扩展收缩之势。

三代——夏、商、周。

一笔书——一种固定的笔法。

脱——变也。

萧诚——与李邕并称于时,善真、草书。

苦——急躁。

苦生怒——急躁易生刚烈。

“少成若天性,习惯若自然”,兹古语也。吾梦古衣冠人授以折纸书,书法自此差进,写与他人都不晓。蔡元长见而惊曰:“法何太遽异耶?”此公亦具眼人。章子厚以真自名,独称我行草,欲我书如排算子,然真字须有体势乃佳尔。

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友仁等古人书,不知此学我书多。小儿作草书,大段有意思。

智永砚成臼,乃能到右军。若穿透,始到钟、索也。可不勉之!

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时废书也。因思苏之才《恒公至洛帖》,字明意殊有工,为天下法书第一。

半山庄台上多文公书,今不知存否?文公学杨凝式书,人鲜知之,余语其故,公大赏其见鉴。

金陵幕山楼隶榜,乃关蔚宗二十一年前书,想六朝宫殿榜皆如是。

薛稷书“慧普寺”,老杜以为“蛟龙岌相缠”,今见其本,乃如柰重儿握蒸饼势,信老杜不能书也。

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好萦之,便不工也。

海岳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海岳名言》

[注释]

“少成若天性,习惯若自然”——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像是天性,习惯像是自然生成。语见汉贾谊《新书》。

差进——逐见进步。

法何太遽异耶——书法为什么大突变呀。

具眼——具有眼力。

章子厚——名惇,字子厚,他执政时,蔡京任户部尚书,徽宗临朝,他勾结童贯,后任太师之职,被称为六贼之首。

可教——可以学习。

等——相等。

钟、索——钟繇、靖索。

半山庄——今南京中山门内,王安石罢相后,晚年栖住于此,号曰“半山园”。文公,即王安石,卒谥文。

杨凝式——唐末至后周时人,官太子少师。

勒字——用涩笔写字。

描字——轻提笔写字。

画字——用笔厚重。

刷字——用笔疾书。

南宋·赵构

赵构(1107-1187)——即宋高宗。宋徽宗子。初封康王,徽钦二宗被俘后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继南迁扬州,又渡江而南,定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在位期间,一直向金人妥协,割弃秦岭淮河以北土地,向金称臣纳贡。留心书艺,着有《翰墨志》一卷。

余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或萧散,或枯瘦,或遒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众体备于笔下,意简犹存于取舍。至若《禊帖》,则测之益深,拟之益严。姿态横生,莫造其原,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法书中,唐人硬黄自可喜,若其余,纸札俱不精,乃托名取售。然右军在时,已苦小儿辈乱真,况流传历代之久,赝本杂出,固不一幅,鉴定者不具眼目,所以去真益远。惟识者久于其道,当能辩也。

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喉间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尝一日舍笔墨。故晚年得趣,横斜平直,随意所适,至作尺余大字,肆笔皆成,每不介意。至或肤腴瘦硬,山林丘壑之气,则酒后颇有佳处。古人岂难到也。

卫夫人名铄,字茂漪,晋汝阴太守李矩妻。善钟法,能正书,入妙。王逸少师之,杜甫谓“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也。

端璞出下岩,色紫如猪肝,密理坚致,潴水发墨,呵之即泽,研试则如磨玉而无声,此上品也。中、下品则皆砂壤相杂,不惟肌理既粗,复燥而色赤。如后历新坑,皆不可用,制作既俗,又滑不留墨。且石之有眼,余亦不取,大抵瑕翳于石有嫌,况病眼假眼,韵度尤不足观,故所藏皆一段紫玉,略无点缀。

本朝士人自国初至今,殊乏以字画名世,纵有,不过一二数,诚非有唐之比。然一祖八宗皆喜翰墨,特书大书,飞白、分隶,加赐臣下多矣。余四十年间,每作字,因欲鼓动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以六朝居江左皆南中士夫,而书名显着非一。岂谓今非若比,视书漠然,略不为意?果时移事异,习尚亦与之污隆,不可力回也。

《评书》谓羊欣如婢作夫人,举止羞涩,不堪位置。而世言米芾喜效其体,盖米法敧侧,颇协不堪位置之意。闻薛绍彭尝戏米曰:“公效羊欣,而评者以婢比欣,公岂俗所谓重台者耶?”

——《翰墨志》

[注释]

萧散——萧洒自然闲散。

遒劲而不回——强劲有力而乖异。

意简犹存于取舍——笔意简括而留心于取舍。

《禊帖》——即《兰亭序》

测之益深——揣摩更深。

拟之益严——模拟之更严谨。

莫造其原——不能求其原本。

硬黄——纸名。

手之不置——手持之不放下。

束发——男孩束发成童。

典刑——即典型。

固有在矣——本来就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