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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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乐论(15)

难者必曰:知之。知之之理,何以明之?愿借子之难以立鉴识之域。或当与关接,识其言耶?将吹律鸣管,校其音耶?观气采色,知其心耶?此为知心,自由气色;虽自不言,犹将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马,而误言鹿。察者固当由鹿以知马也。此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证心也。若当关接而知言,此为孺子学言于所师,然后知之。则何贵于聪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摽识耳。夫圣人穷理,谓自然可寻,无微不照。理蔽则虽近不见。故异域之言,不得强通。推此以往,葛卢之不知牛鸣,得不全乎?又难云: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多死声,此又吾之所疑也。请问师旷吹律之时,楚国之风耶?则相去千里,声不足达;若正识楚风,来入律中耶?则楚南有吴越,北有梁宋,苟不见其原,奚以识之哉?凡阴阳愤激,然后成风;气之相感,触地而发;何得发楚庭,来入晋乎?且又律吕分四时之气耳,时至而气动,律应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为用也。上生下生,所以均五声之和,叙刚柔之分也。然律有一定之声,虽冬吹中吕,其音自满而无损也。今以晋人之气,吹无韵之律,楚风安得来入其中,与为盈缩耶?风无形,声与律不通,则校理之地,无取于风律,不其然乎?岂独师旷多识博物,自有以知胜败之形,欲固众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哉。又难云: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复请问何由知之?为神心独悟,暗语而当耶?尝闻儿啼,若此其大而恶,今之啼声,似昔之啼声。故知其丧家耶?若神心独悟,暗语之当,非理之所得也。虽曰听啼,无取验于儿声矣。若以尝闻之声为恶,故知今啼当恶,此为以甲声为度,以校乙之啼也。夫声之于音,犹形之于心也。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何以明之?圣人齐心等德,而形状不同也。苟心同而形异,则何言乎观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气为声,何异于籁龠纳气而鸣耶?啼声之善恶,不由儿口吉凶,犹琴瑟之清浊,不在操者之工拙也。心能辨理善谈,而不能令内龠调利,犹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器不假妙瞽而良,龠不因惠心而调。然则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之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晋母未得之于老成,而专信昨日之声,以证今日之啼;岂不误中于前世好奇者,从而称之哉?

[注释]

虽众喻有隐——虽然众喻不够明确。

若葛卢闻牛鸣,知其三生为牺——《左传》僖公二十九年:“介葛卢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点,其音云。’问之而信。”介,国名。葛卢,介国国君之名。三牺,本指用来祭祀的牛、羊、猪,此处专指牛。意谓葛卢听到牛叫,说:“这头牛生了三头小牛,都用来祭祀了,所以它叫的声音是这样的。”

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羊舌即羊舌虎,晋国大夫。《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谒诸姑,曰:‘长叔姒生男。’姑视之,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虎氏矣’。”子容之母,叔向的嫂子。姑,丈夫的母亲称姑。长叔姒,叔向是伯华长弟,故称长叔。兄弟的妻子称为姒娣,年纪大的称姒,小的称娣。大意是叔向的母亲去看望孙儿杨食出生,走到堂前,听到孙子的哭声似豺狼的叫声,转身而回,说:这是豺狼的叫声,最终是毁掉羊氏族宗。后来果然。

反三隅者:《论语·述而》——“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关接——交接。

摽——摽即标。

无微不照——没有一些细微的不能观察到。

律吕分四时之气——古代乐律有十二,阳六为律,阴六为吕。十二律与十二月相配,十二月之气各应其律,不失其序。

律应而灰移——古代用芦苇烧灰置于律管中,以占验气候。到某一节气,则灰移管通。

上生下生——《吕氏春秋·音律》:“三分所生,益之一份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份以下生。”

虽冬吹中吕,其音自满而无损也——中吕,十二律之一,按十二月配,应在四月。意谓中吕虽应位四月,但在冬天吹,其音仍饱满而无损。

若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哉——据《晏子春秋·寻下》载:齐景公臣伯常骞预知地将动,诡与景公言能为之寿,地动就是增寿的预兆。

暗语而当——从隐语而悟得。

秦客难曰:“吾闻败者不羞走,所以全也。吾心未厌,而言难,复更从其余。今平和之人,听筝笛琵琶,则形躁而志越。闻琴瑟之音,则听静而心闲。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则情随之变。奏秦声则叹羡而慷慨,理齐楚则情一而思专,肆姣弄则欢放而欲惬,心为声变,若此其众。苟躁静由声,则何为限其哀乐?而但云至和之声,无所不感;托大同于声音,归众变于人情,得无知彼不明此哉?”

主人答曰:“难云:琵琶筝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随之变。此诚所以使人常感也。琵琶筝笛,间促而声高,变众而节数,以高声御数节,故更形躁而志越。犹铃铎警耳,钟鼓骇心。故闻鼓鞞之音,思将帅之臣;盖以声音有大小,故动人有猛静也。琴瑟之体,闻辽而音埤,变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夫曲用不同,亦犹殊器之音耳。齐楚之曲多重,故情一;变妙,故思专。姣弄之音,挹众声之美,会五音之和,其体赡而用博,故心侈于众理。五音会,故欢放而欲惬。然皆以单、复、高、埤、善、恶为体,而人情以躁静专散为应。譬犹游观于都肆,则目滥而情放;留察于曲度,则思静而容端。此为声音之体,尽于舒疾;情之应声,亦止于躁静耳。夫曲用每殊,而情之处变,犹滋味异美,而口辄识之也。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曲变虽众,亦大同于和。美有甘,和有乐;然随曲之情,尽于和域;应美之口,绝于甘境。安得哀乐于其间哉?然人情不同,自师所解,则发其所怀。若言平和哀乐正等,则无所先发,故终得躁静。若有所发,则是有主于内,不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静者,声之功也;哀乐者,情之主也;不可见声有躁静之应,因谓哀乐皆由声音也。且声音虽有猛静,猛静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何以明之?夫会宾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欢,或惨尔而泣。非进哀于彼,导乐于此也。其音无变于昔,而欢戚并用,斯非吹万不同耶?夫唯无主于喜怒,无主于哀乐,故欢戚俱见。若资偏固之音,含一致之声,其所发明,各当其分。则焉能兼御群理,总发众情耶?由是言之:声音以平和为体,而感物无常;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然则,声之与心,殊涂异轨,不相经纬;焉得染太和于欢戚,缀虚名于哀乐哉?”

[注释]

形躁而志越——身体躁动而神情激昂。

肆姣弄则欢放而欲惬——沉醉于好的小曲,心情就欢快而纵情惬意。姣:好。弄:小曲。

得无知彼不明此哉——只知道彼而明向此的道理呢。

变众而节数——变化多样而节奏快速。

故闻鼓鼙之音,思将帅之臣——见前注《乐记·魏文侯篇》。

闻辽而音埤——闻悠远,声音就低下。

变希而声清——变稀疏声音就清越。

挹众声之美——汇聚众声之美妙。

故心侈于众理——心情超过乐曲的表现。

皆以单、复、高、埤、善、恶为体,而人情以躁静专散为应——指声音只有单复、高埤、善恶为主体,而人对声音的反应,只是感情上躁动和安静,专一和闲散而已。

若言平和哀乐正等——如果说心情平和的人,悲哀和快乐都视为一样。

则无所先发——那就没有什么可以要发的情怀。

故终得静躁——故最终得出的静和动的反应。

非进哀于彼,导乐于此也——不是对他引进悲哀的曲调,而引导的是快乐的曲调。

若资偏固之音,含一致之声——如果借助不同的音乐,组合成一个完成的曲子。

声音以平和为体,而感物无常——声音是以平和为主体的,而对人的感染是不固定的。

焉得染太和于欢戚——那能使十分和谐的音乐感染人的欢乐和伤感。

秦客难曰:“论云:猛静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是以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此言偏并之情,先积于内,故怀欢者值哀音而发,内戚者遇乐声而感也。夫音声自当有一定之哀乐,但声化迟缓,不可仓卒,不能对易。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虽二情俱见,则何损于声音有定理耶?”

主人答曰:“难云:哀乐自有定声,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故怀戚者遇乐声而哀耳。即如所言,声有定分;假使《鹿鸣》重奏,是乐声也;而令戚者遇之,虽声化迟缓,但当不能使变令欢耳。何得更以哀耶?犹一爝之火,虽未能温一室,不宜复增其寒矣。夫火非隆寒之物,乐非增哀之具也。理弦高堂,而欢戚并用者,真主和之发滞导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尽耳。难云: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夫言哀者,或见机杖而泣,或睹舆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显而形潜。其所以会之,皆自有由,不为触地而生哀,当席而泪出也。今见机杖以致感,听和声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也。”

[注释]

此言偏并之情,先积于内——此说的是偏重的感情,先产生自人的内心。

不能对易——不能把哀化成乐,把乐化为哀。

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故使怀有哀和乐的不同心情的人对音乐的同时反应吧了。

《鹿鸣》重奏——《鹿鸣》,《诗经·小雅》的乐篇。这是一种宴群臣嘉宾的乐章,乐调欢畅。

但当不能使变令欢耳——只是不能使悲哀的人变为快乐的人。

犹一爝之火——好象一束火把之火。

夫火非隆寒之物——火不是增加寒冷的物体。

真主和之发滞导情——真正主载平和之音启发迟顿引导人的心情。

秦客难曰:“论云: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发耳。今且隐心而言,明之以成效。夫人心不欢则戚,不戚则欢,此情志之大域也。然泣是戚之伤,笑是欢之用。盖闻齐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见笑噱之貌,此必齐楚之曲,以哀为体;故其所感,皆应其度量。岂徒以多重而少变,则致情一而思专耶?若诚能致泣,则声音之有哀乐,断可知矣。”

主人答曰:“虽人情感于哀乐,哀乐各有多少。又哀乐之极,不必同致也。夫小哀容坏,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欢颜悦,至乐心愉;乐之理也。何以言之?夫至亲安豫,则恬若自然,所自得也。及在危急,仅然后济,则拚不及儛。由此言之,儛之不若向之自得,岂不然哉?至夫笑噱,虽出于欢情,然自然应声之具也。此为乐之应声,以自得为主;哀之应感,以垂涕为故。垂涕则形动而可觉,自得则神合而无忧。是以观其异,而不识其同;别其外,而未察其内耳。然笑噱之不显于声音,岂独齐楚之曲耶?今不求乐于自得之域,而以无笑噱谓齐楚体哀,岂不知哀而不识乐乎?”

[注释]

隐心而言——衡量思想而说。

此情志之大域也——这是情志的重大特征。

哀之方也——伤感的道理。

仅然后济——仅能勉强应付过去。

儛——鼓掌跳舞。

秦客问曰:仲尼有言:“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即如所论,凡百哀乐,皆不在声,即移风易俗,果以何物耶?又古人慎靡靡之风,抑慆耳之声。故曰:放郑声,远佞人。然则郑卫之音,击鸣球以协神人,敢闻郑雅之体,隆弊所极,风俗移易,奚由而济?幸重闻之,以悟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