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技术中国蓝染艺术及其产业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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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技艺的流传与市场的开拓(2)

按计划,在青坪村要采访老年和青年绕家人,目的是了解“年龄”代沟现实下,绕家人的蓝染织品价值观念的变化有多大。点蜡高手曹六祥老人在村寨里算是最年长的老奶奶,2001年是102岁了。我们赶到她家已是下午3点钟,那是一条边的两间木构平房,房前有30平方米空地。推门进去,她正带着一帮老姊妹围坐外屋火塘吃火锅。一问,在座最年轻的老太太也有81岁了!

这个年龄的人,都是从小就跟着大人学点蜡花,年青时为自己的嫁妆点蜡花,为的是显示自己的手巧;结婚后又为后代传承而点蜡花,点蜡花几乎成为她们终身的事业。曹六祥和这群老姊妹都是在依靠点蜡花显示手艺、准备嫁妆的民俗生活中长大的,个个都是点蜡高手,曹六祥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曹六祥戴着绕家妇女必戴的头帕巾,已经佝腰,可是身手还很利索,走路如风。她很愿意向大家展示她年轻(90岁)时的作品,起身进内室,翻箱取物,须臾即出,和她一起生活的快20岁的曾孙动作还没有她快。

木蜡的性质较脆,点蜡完成后,坯布不能折叠,浸染时要平放平出,以免木蜡开裂脱落,这就限定了点蜡坯布的尺寸宜小不宜大。在绕家,头帕、背扇一类不大的染织物最为精彩。曹六祥拿出的正是一块背扇,蓝白两色。背扇形式上宽下窄,呈T形。上部横向矩形通幅画螺旋形纹,下部中间矩形,矩形中间置偏45度角正方形;矩形上部左右以等腰三角形与横向矩形相接。螺旋形纹在绕家看来,叫“螺丝花”,也是绕家蜡花、瑶族织物中普遍出现的一种造型,曹六祥画的“螺丝花”大小一致,背扇上部的“螺丝花”每四个一组,头部向外,尾部聚拢于中心,形成辐射状方形图案。下部主要以角花形式出现,“螺丝花”尾部伸向边缘,头部在中心位置。从头部到尾部的弧线宛转自如,空间布白富于节奏。

但曹六祥画“螺丝花”又与一般常见“螺丝花”的画法略有不同,她在每个“螺丝花”的头部略加三笔,挑出似冠似喙的短弧线,使整个纹样造型如花似鸟,花鸟同构,有山野韵味。一幅不大的婴儿背扇,虽只有蓝白两色,但却满幅春光,有流金溢彩般的效果。

张芝梅、张芝芳为堂姐妹,姐妹俩住在石板路半坡的一座两层木楼里。张芝梅出生于1963年,比堂妹张芝芳大11岁,两人都是点蜡高手,但师承来路不一样:张芝梅是从祖婆婆那里得到真传,张芝芳则受之于母亲的传授。姐妹俩衣着穿扮几乎一样,都是头顶一块蓝头帕,上衣下裤,皆为蓝黑布制,只是上衣的蓝黑大襟,襟边为两道湖蓝滚边条。线条明朗清晰,服饰风格是简朴整洁。

张芝梅姐妹用的“木蜡”,就是枫香树的树汁。采来的枫树汁呈胶结状。在加入牛油或松香后,加热混合,搅拌均匀,就成为可供蘸画的木蜡。她们的配方按加入物质的不同而有别:一种是枫香和牛油之比是2:1;一种是枫香和松香按1:1混合,然后再和牛油混合,比例是3:1。

上述配方的蜡熔融后呈赭黑色,放置瓷碗内。她们取来干玉米芯在煤炉中焙烧,先后烧完10多根玉米芯,才能在炉内保持足够的温度。把这些阴燃的玉米芯放入大脸盆中,蜡碗就放在玉米芯灰堆上保温。张氏姐妹没有个人特定的铜质蜡刀,这和其他族群普遍有自用蜡刀的情况不一样。她们是在门边竹帚中随手抽出一根细竹管,折断成铅笔长短,抓起一把大镰刀,三下五除二地削出笔尖,再把笔尖两侧在刀刃上稍稍刮擦几下,就加工完一支蜡刀。这种就地取材的制作工具的方式,显然透露出其原生态性质。

绕家的家居和其他族群家居基本一样,都没有多少桌柜衣橱,坐具都是小板凳。张氏姐妹平时点蜡花,也都是坐在小板凳上进行。她们坐小板凳上,先取出一块已染成蓝色的头帕布坯,放在膝上,稍稍凝神,然后用一根针在布上压划出一道隐隐印痕。就用竹蜡刀蘸一下熔融的木蜡,沿印痕快速在布上点画。竹蜡刀不像金属蜡刀那样能保温,所以画起来速度要快。竹刀下蜡不畅,往往在线条相交之处,会因为竹刀的钝口缘故,落蜡较多,必然造成纹样线条的粗细变化,有“不得已而为之”因素。巧妙的是她们已经习惯性地因势利导,使弧线与弧面的转换过渡自然成“文”:或是鸟、或是卷叶、花瓣。染成后的纹样即呈现出清朗中不乏沉着的艺术特色。另一种是在白坯布上点蜡,先用圆珠笔在白坯布上画好花鸟底稿。竹刀蘸上木蜡,迅速在稿上沿花鸟轮廓填充,填充完最后一笔则顺势带出花瓣尖、草尖。这样形成的花草造型既有丰腴体态,又有活泼的韵味。在张氏姐妹来说,这也许是竹刀和木蜡材料的特性使然,并不一定是自己的有意为之。但因此才说明能够把工具、材料的制约性“化腐朽为神奇”,转化成呈现艺术形式的独特性和普遍性,也制约着艺术欣赏的地区性。所以,描绘的题材和形式风格,其实已非个人所有,张氏姐妹的蓝蜡花并没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特点,和其他姐妹的蓝蜡花艺术风格同类,组成了整个族群共通的蜡染风格:丰腴中不乏活泼灵动,飘逸中不乏端庄的艺术韵味。

曹六祥老人点蜡花样来自母亲传承,但张氏姐妹对所点画的各种题材,都说是来自房前屋后、山坡河岸各处所见的各色花草禽鸟,其中以“几何形”的便宜处理手法,呈现的“螺丝花”最常见。她们把这种反卷结构的“几何形纹样”也叫做“草勾勾”、“倒勾勾”,统言之“勾勾花”。这种“勾勾花”,在离此地西北方向千公里之外的松潘、秀山、酉阳一带的瑶族挑花、蜡染等织物上,是被认作为瑶族艺术纹样“代表”。

如果说今天的绕家确是早年瑶族中走失的一支族群,那么,瑶族自身传承不断的“勾勾花”,反而可以成为绕家本来身份的认定标志。在瑶族自己来说,“勾勾花”的本意早已扑朔迷离。在这些走失已经不知多少岁月的绕家后代青年来说,她们并不去作历史的冥冥之思,只是坦然而轻快地告诉你:她们描画的“勾勾花”,就来自心中那个房前屋后的藤蔓蕨菜的模样。

张芝梅姐妹点蜡纹样中有很多简化近于几何形的造型,和“勾勾花”一样,在她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对应的自然物。

譬如一种尖尖的锥形几何形,如果尖锥环成一周,就名之曰:“狗牙套”;在其他族群,则名为“狗牙板”。她们画出平行线条,和其他族群一样,都是村寨、田间小路的标志。此外,一小块三角形上再画一根竖线条,两侧各画若干下垂短条,代表一棵树,并且说那是杉树,而不是其他……她们把所见之物加以“几何形”化的处理,只是我们的归纳,对此她们并不认同,因为山间路边野草的蔓枝确实是弯曲的,她们是在如实描写,只不过是截取野草异卉的一个局部而已。

张氏姐妹的年轻,使她们对接触到的“新事物”,充满好奇心,与时俱进般地描画新题材,并不鲜见。她们点蜡常见还有一种基本对称的几何形,形如弯折的回文,她们说那是“抽练花”。抽练,就是拉练。拉练成为她们的“抽练花”,显然是因为她们对这种取代传统盘扣,大大减轻劳动强度的新材料充满兴趣。对于她们来讲,拉练拉上的时候,两边的齿咬合后呈现出的凹凸交替印迹,就是如实描写的对象。这一次又是只截取了拉练的轮廓线条,仍然是“写实”的手法,但在我们看来,却是完全的“几何形”纹。

“拉练花”在构图上的位置很有讲究。有三件背心,第一件的“拉练花”在肩袖部环绕一周;第二件的前片为上下各分两块,共4块装饰面。上下之间安一道“拉练花”,上和下的左右两块之间安二道“拉练花”;第三件前片只分上下两部分,下部却分出三块装饰面,每块之间均用一道“拉练花”隔开。

这样的处理有什么意思吗?

有的,凡有“拉练花”相隔的纹饰都是单独的一个独立纹样,第一件的前片是左右基本对称的卷枝花,不必分隔,所以不安排“拉练花”。第二、三件前片则反是,所以有“拉练花”。用“拉练花”,就好比把不同的分散的蜡花连缀到一起了,成了一个整片了。

可见,她们仍然是出于“写实”的表现。

绕家人对自己的点蜡作品十分珍惜,老辈人压箱底的往往是自己的新嫁衣,轻易不拿出来。如果有一件蓝蜡染要送出、卖出(这种买卖现象是近年不少海内外相关人士多次来往这些地区后才出现的),必定要拆下蜡染物内里的小块布头,或抽出几根线纱保留下来。据说,这样做是因为她们相信女红手艺会因此保存下来。曹六祥决定把她的背扇出让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翻开背扇里子,抽出几缕蓝纱线,放在手心上,拍拍,进屋收起来。在曹六祥眼中,这件背扇正和其他蓝蜡染一样,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拿这件背扇说,是她在90岁时候为自己的曾孙而设计、描画、制作的。包着曾孙,背在身上,赶墟、走亲戚、做活,无时不和自己同在,曾孙和背扇得到多少人的夸赞,多少人的倾羡,是老人的骄傲。所以她在最终出让这一件背扇的不到2分钟内,反悔3次,就是因为此蓝染背扇对她而言,已不是一件单纯的染织品,实在是曹六祥逝去年华的一个物证。

所以她舍不得。

上了年纪的老人是不大情愿把自己的“作品”出让给外人的,这和当下苗族青年们的想法已经大不一样了。面对人民币、港币、美元,她们常常会在贫困的现实和割舍自己心血之作间反复挣扎。贵阳的一位早年常下去采风的前辈说过,他们以前去村寨收集资料,买到一件中意的蜡染后,不管天有多晚,一定要赶到别的村寨或乡里去住。因为如果你在这里收集到如意的蓝蜡花,并且就住在这里的话,往往到半夜,卖主会来敲门找你,把钱还给你,说:不卖了,舍不得。曹六祥的反悔之举也只是她那一辈人的正常反应,说明老一辈人的“恋旧”心结依然未有大变。但她的孙子明显不作如是观,年青一代人的心理反应不是“恋旧”,而是“迷茫”中的“无所谓”。今天改革开放的大潮也搅动了这个偏远山村,具有现代生活观的张氏姐妹就很乐意出售自己现场点画的蓝蜡花头帕。事实上旧的蓝蜡花服装在不少地区已经几乎出让殆尽,而新的蓝蜡花服装也已经完全商品化、市场化。甚至出现把新蜡花“作旧”,冒充时代久远的蓝蜡花,求得高价的现象。

现实就是如此的无情,蓝蜡花服装从原本是族群、个人身份标志的认定中被金钱无情地剥离开来成为商品。不论你对此现象是不满,还是赞同、无奈、惋惜,事实就是这样。正如同安顺地区几家专事蓝蜡花生产的企业也是当地政府的扶持对象一样,绕家蓝染织品的商品化并非云贵地区蓝染业个案,不同的只是她们还处于分散孤立的生产营销状态,但最终完全商业化的趋势不可能中止,重要的是在商品化过程中能注意到品质保证,甚至优化,从而使其传统能够有“文化”的延续、提升。

(2)自成体系的白领苗

三都县是贵州唯一的水族自治县,总人口约有30万,水族占61%以上,而白领苗在三都总人数约在5万人左右。

苗族在长年迁徙中,有的分支族群是以集体形态分居各处,也有的成为零散的、个别的形态,和其他民族混居杂处。一般说,后者和本族的文化、经济交流都有太久的隔离,因而他们蓝蜡花的技艺也往往保持着当初脱离本族群时的状态,带有一定的原生态。

三都县的白领苗、榕江县的平永苗基本上属于这种情况。

三都县三和镇的白领苗家庭,拥有完整的蓝蜡花工艺,从织布、砑光、上浆、点蜡、浸染、脱蜡,全部由家人在屋前屋后几个房间里完成。工具也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很少有专用工具。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榕江县的平永苗,有的人家连蜂蜡也不假市场,自养蜜蜂,自取、自制蜂蜡,如苗族侗族自治州的榕江县塔石乡宰勇村龙之云家就是这样。他为了方便女儿龙亮花跟母亲吴紫英学点蜡花,特地在屋后养了一窝蜜蜂。他的住屋搭建在斜坡的半腰上,房门朝东,房壁北侧紧靠山壁,房壁外南侧有干栏支柱,撑住屋地面。南侧壁外皆悬空,下方约近10米就是斜坡下住家的房顶。自养的蜂窝搭在屋西侧檐下,采蜡须走过南侧干栏支撑的、宽不过40厘米的木板。龙之云已不清楚住在这里有几代人了,大概也是在明初发生的迁徙潮的时候,逐步南下,逐步分离。

到达这里的时候,已有水族开发在先,生产和生活环境已经初具规模,他们宽容地收下了这支分离而来的苗人,形成现在水、苗杂居的状态。

因为交通的极其闭塞,生活的极其困顿,这里的蓝蜡花生产程度在很多人家中都达到百分百的“自给自足”。在下面田野调查资料里的杨东仁家,和其他苗家一样,蓝蜡花是妇女的事情,在他家里则由婆婆领着两个媳妇完成这些事情。

从点蜡、浸染、晾晒去蜡等后续手工艺来看,和其他人家的工艺流程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唯一不同的是在点蜡之前的“整布”工艺,颇具杨氏自家特点,不论是材料,还是工具,都不假外求,或由此可见杨氏蓝蜡花的整个过程能典型反映出完全的“自给自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