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钟表的成长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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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诗画文本(1)

京广线

所有的列车都开往终点

只有极少数乘客奔赴未来

——《京广线》

时间:春天

始站:南方

线路:京广线

乘客:甲、乙、丙、丁、戊、巳、庚、辛、壬、癸

到站:未来

车次:A

要多少前赴后继

才能取消卧倒的枕木

要多少落魄穷途

方可相认闪烁的地名

——《京广线》

没有人揣摸得到我的愿望是将京广线由南到北偷走,然后安置在北方一个隐秘的院子里。这个院子肯定容不下一列火车,甚至可能小得容不下一节车厢,却比一座被设作终点的城池更大,比一个仅供现实栖息的世界辽阔。铁轨按想像的比例安放在有些迂回的院子里,拐弯处不需要标志,旁边的花草禁止践踏,树木不允许再作砍伐,雀鸟们没有受惊飞走,隐匿的小动物依然会探头探脑地溜过铁轨,只是从上面穿过的人们面目已无法相认,能够相认的只剩下灵魂。声音依附在铁轨之上如同火车一路开动的声响,但并非多数人能够听见。在这个微缩景观风行的年代,可以认为这也是一道微缩的景致。但它并不供人参观,不会带来任何经济收益。千万不要把我等同于与盗墓者一样的盗路者,我也没有将铁轨偷来当作废品出卖的癖好,我只是想将我穿过之后的京广线从象征中拆除,像刘邦入蜀时将唯一的栈道毁掉。一个落泊穷途的人会诅咒般地记住逃逸的地点,我是被现实这支军队一路追赶的逃逸者吗?

世界是一个大院子,现在,这个院子就是我闯入的世界。院子中那条最瞩目的轨道也叫京广线,它并非一个人的道路的圈套,而是一群人的命运的踪迹,指向一场不知所终的人生旅行。铁轨上循环开动的列车已被取消。每次开动都面临着出轨的危险,所有的车厢都那么小而直,而经历和意识却不断膨胀及扭曲,像急切晒热的钢铁。忘记一道欠缺承载力的铁轨吧,它貌似通向远方,最终走到的却总是尽头;忘记在铁轨另一端欠下的承诺与债务吧,它促使人衣锦还乡,但最为宝贵的人生却无法给予偿还!

时间在密匝的车轮底下被碾得连粉末都没剩下,而饱受岁月磨蚀的铁轨却被磨得锃亮,或者说是在生锈中明亮。我列举不出那些发生在铁轨上的事件,若干年来,有多少人穿越铁轨不再回头,有多少人卧倒在铁轨之上,有多少人屡次穿过铁轨却从未展开行走,还有极少数成为大师的人喜欢沿着铁轨徒步,火车对于他们是毫不相干的庞然大物,但火车无论多快,始终都远不过他们的双足。“可是我穿越铁路,就像穿越森林中的乡村小道一样。我不会让它的烟雾、蒸汽和嘶嘶声弄瞎我的眼睛,毁坏我的耳朵。”(引自梭罗《瓦尔登湖》)。追踪一条铁轨是有限的历险,而取消一条铁轨是无休止的冒犯,我会由此而陷入万劫不复吗?

不知过去多少年了,我在京广线南端的城市混得声名鹊起,却越来越像一条丧家之犬。我不断地在一座城市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并一度坐到争取的席位上沉湎不起,终于发现所有的位置都形同虚设!城市促使人盲目奔走,身心疲惫,因而一旦找到空隙就想坐下来,“走累了就想坐下来/悲伤是我的椅子”(引自黄廷飞《椅子》),我有多少坐下的愿望啊:金钱、名气、地位、情欲、爱情、房子……我逐一尝试,如藜刺股,如芒在背,最终供我长久坐着的只有悲伤!很多时候我只能坐在一张酒桌上高谈阔论,在睡醒之后全然失去记忆,并且越来越变得寡言!不知何时开始我渐渐有些声名狼藉,我自认品行端正,志存高远,从未蓄意毁坏过自己,却无意沾染了芜杂偏向于糟糕的名声,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曾经做过那些可供人记取的光辉的事了。在不得不离开之前,我不禁要问,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而我又是谁呢?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些都是以下将要简略出现的人物,他们是背负着身体和心灵的饥荒由南到北爬过京广线的一只只蚂蚁。但我是那一只呢?我是那一只呢?

车次:B

一路向我张望的城市

收回灯火通明的试探和挽留

胸怀远方,我无暇顾及

那些萤火般出没的黑暗

——《京广线》

沿途的城市最先得知甲要在这个春天穿过京广线,做好了种种拦截或挽留的打算,甚至在无人理睬的黑夜里灯火通明。甲不是一个可以引起风吹草动的人物,但他拥有一把看不见的解剖刀,能够把一座城市彻底地剖开,比如京广线南端的一座城市,就被他剖得血肉淋漓,最终发现伤口的那一端竟是自己。解剖城市的人有朝一日必定被城市赶跑,城市用日渐浮起的繁华轻易抹去所有的刀痕,解剖者得到的代价就是不再血气方刚。灯火通明是城市惯用的伎俩,不夜城之所以引人入胜就是因为其内部的幽暗。那么多人像飞蛾一样扑入城市,从此赴汤蹈火,由一个火堆扑向另一个更大的火堆,在越积越高的灰烬中找不到自身的灰烬。甲选择春天踏上京广线,在雨季来临前夕及时从灰烬中抽出残存的火种,以便在另一端的火堆中能够顺利引燃,试图寻找一次最后的涅盘!

甲不能够中途停留,因为他残存的火种不够一路燃烧,有可能会像一列遭遇故障的火车一样途中熄火,假使阻碍另外的列车通过,那么就会搭上像拖斗一样被逐出路轨的命运。他曾经在一座城市中不断地搬迁自己,又遐想过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向前迁徙,像候鸟一样择地而栖、逐城而居。但他不小心在头一座城市逗留过久,朝生暮死,筋疲力尽,像一只不够精明的候鸟等到羽毛脱落时才又想起远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引自海子《九月》),前程因为未卜才叫做前程,家乡因为无法回去才成为家乡,走得越远过去越加辽阔,而未来依然遥遥无期,我们是奔赴过去呢还是奔赴未来呢?许多人穷极一生的行走只是为了回头,但有谁能够回到出发的原点?更多的人中途停留,再也无法迈开收住的双足!有些人貌似到达,却发现不过是跌落到另一个无序的起点!

噢,邻座的那位朋友,你为什么下车?

丑,这是你家乡的城市,我们曾憧憬过一同回到这座城市,但注定只能由我一个人静静地路过。由于我们在途中走散,这里不再与我相关,我也不必要运用储存的回忆无端下车。由于相爱,数年前我须发尽黑,热情蓬勃,察觉不到内心的苍白无力,常常幻想出走却从未远行。现在我须发已出现激情燃去后的花白,内心却渐见安宁丰茂,习惯于在一念之间悄然上路。我依然孤单,以前是怕失去你,现在是怕失去自己。我是洒脱自然了还是决绝落寞了,丑,你能回答我吗?你还记得这个我为你取的名字吗,还是已经再取名叫妈妈了?你找到返回这座城市的荣耀和勇气了吗?这可是一座小得不能入目的小城啊,如果不是你,我今生也许都不会朝它看上一眼,但现在我的迟疑比列车停靠的时间还要久!

很多人先我而路过,一一失去了踪迹;道路永不变更方向,走过的人却落向四面八方;我以为认准了一个地点,却总是被另一个地点所牵引!噢,我要去向何方?一场出走漫延着一场怀念,一次挽留酝酿着一次驱逐,噢,有没有一个地方使我稳住思念以及脚跟?

车次:C

我们不能像路旁的树木

生长着循序由南方排向北方

我们不能做一截铸造的铁轨

接驳生命虚脱的时光

我们不能驾驶缓慢的火车

滞留一个假意的车站

——《京广线》

京广线是一条雄性而又感性的铁轨,因为在这里出现的人无人例外都是男性,并且都揣藏着一个艺术的假面,女人们不乏在他们的身边出没,最终却不知投向何方。我经历过无数次相遇,似乎能够重新相认的也只有同性,每一次相遇都使一个男人貌似饱经沧桑,形单影只,却不知又背弃了多少同伴!对不起,我不能说出太多我们分开后的经历,时间保存在失败者或者失意者身上最鲜明的就是难言之隐,而成功者早有人代替津津乐道。我也不会过多询问你这些年的动向,如果可以,就让我们重新相识,像多年前的初次遇上。

丙的司机将甲接上小车时递过一份当天的《北城新报》,他想不到此刻的北城对甲就是一条新闻,丙就是出现在头条位置的第一个名字。北天门像一个旧式的火车站一样呈现着京广线最北端城市的方位,长平街就像是一条陌生而光洁的跑道。甲要在这座城市起跑了吗?他自己肯定也弄不清楚,京广线那么长,却没有一座到达的城市显得遥远。他第一次进入这个城市,但数落得出众多在这个城市的朋友,更有一些朋友不外乎是穿越京广线先行到达,他们曾经相交相处,要不也不可能成为这篇小说的人物,争取到对号入座的权利。当然他们不是由南到北循序生长的树木,谁也无法明确说出他们真正的遭遇和去向。人生永远是脱节的,尤其是在旁人的眼中,无论多深的交往、多么高明的揣测也接驳不上,有时自己也会陷入时光的虚空中!

丙出现在甲面前的时候已经在不少人面前出现过了,他不断地在人前出现和消失,仿佛每日的生活都是一个提供猜测的谜语。丙也许算不上一个钟情于火车的乘客,因为他屡次往返几乎都是乘坐飞机。但曾有一次他自行驾驶汽车由北城返回南城,其时新开通的南北高速如同一道奔跑的栅栏,两旁围护的钢铁像是侧起的铁轨。很多时候他与京广线并列而行,呼啸而过的火车唤起他对归途和人群的指认与记忆……

漫长的京广线没能将成为朋友的人们音讯隔断,但一座城市短促的道路却能够使相识的人咫尺天涯。有些人与我在南方分开,到北方后重新遇上,我们继续同城共处,奇怪的是反而没有以前或者不见面那么熟络。当然这没有什么,离得越近越发现交往空间的狭窄,过从甚密并不表明就是肝胆相照,即使相处融洽的邻居也无法对每天串门保持热情有加,反之,我想没有谁会轻易对一个千里迢迢偶然到来的朋友心存忌讳或拒绝。什么叫游士和食客,什么叫“相忘于江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除了情人,朋友永远不会走到终极的反面,除非你存着私心,试图介入朋友的事业和生活,如同各怀鬼胎的兄弟盘算瓜分父亲的财产。我们不幸生在一个商业的浮躁时代,因而我们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往往就是能否创造财富,这一理念深入地影响我们的交往和判断!人们来来往往,信誓旦旦,暗中却与对方的金钱和权力眉来眼去,而假意的给予更是导致分道扬镳的恶习!“不要给我爱,不要给我钱,也不要给我名,请给我真理。我坐在餐桌前,饭菜丰富,侍候周到,但却缺乏真诚和真理;等我离开这张简慢的餐桌,我依然饥肠辘辘。这种招待像冰一样冷,我想用不着冰,就能将它们冻起来。”(引自梭罗《瓦尔登湖》)。

车次:D

火车每天开动

每个人都能认准自己的车次

有几个人察觉自身的重量

车厢内充斥包裹的行李

有谁武装好散失的心灵

——《京广线》

京广线并不通往自由庄艺术家村,但却是甲和乙抵达的站点。由于他们打着艺术的幌子,冒充志得意满洗手上岸的文化商贾,因此上帝临时在自由庄指定了一个站点,命名为“甲乙车站”,与自由庄方圆数里以内那些分布繁多、五花八门的艺术工作室如出一辙。艺术在这里成为一件热门的工作,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问题是这种工作得靠上帝来付酬。命运就像一个不称职的会计,粗率地计算着各人的酬劳,并且老是把一些人忘掉,导致不少人常常把握不准饱暖饥寒,艺术家村也像商业地带一样严重产生贫富分化。能够正常获利的只是那些以逸待劳的房屋出租主、餐馆老板、行业商店、发廊、摊贩……据说美国西部开发时有许多携带着勃勃野心专门前来的淘金者最终穷途落泊、黯然离去,而那些谨小慎微地从事各类服务行业的反而由此走上脱贫致富的道路!

“甲乙车站”在无人理睬中获得了进驻的默许。起初他们打算大宴宾客,像晚点进站的火车一样散布消息。但因为一念之差或者一时不适而深居简出,似乎一开始就进入了封闭谢客的创作高峰期。乙是个被商业谋杀未遂的诗人和画家,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迷上了谋杀他的对象,多年来貌合神离地纠缠在一起,除了获得一些小青睐之外,始终未能如愿地登堂入室。作为乙要好的朋友,我能对商业这个聪明决绝、笑里藏刀的女人谴责些什么呢?我自己还不是一度在她的石榴裙下意乱情迷,利令智昏,耗掉青春最美好的时光!

对了,我就是“甲乙”中的甲,我不是一个旁观者,但除了旁观,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更好的介入方式!

甲、乙注定是一对不离不弃的兄弟,如同两列开出的火车,无论各自迂回到那里,终归还是要停靠到一个站点。从京广线南端的城市到北端的城市,他们像从未分开过一样抹去迂回的经历,在各自的路轨上发出共同的声音。在南方,他们联手发起过一场名为“天干”的诗歌革命,在晦暗不明的诗歌圈子中意外地被认为具有断代的先行意义,而实质不过等同于火车开出或者拐弯时鸣响的一声汽笛。他们相继通过京广线,可以认为是在寻找另一种“天干”或者“地支”,只是,他们能否顺利将这道进入象征的轨迹安置到“甲乙车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