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求慢步踱向他,伸手抚过他的头发、额、眉、眼、鼻、唇,指尖在尖尖的下巴上滑过一道半弧,以调戏的姿势勾起朱公子明亮俊美又带有些许稚气未退的脸,微笑着问:“你害过人吗?”
惊恐到全身麻木的朱公子僵硬地扭扭脖子,努力表达“摇头”之意。
“那你怕什么?”唐求继续以猫逗老鼠的笑容问。
朱获麟闭上眼睛,豁出去了,“因为你们知道我的真面目。”
“哦?”
“我明白了。”朱获麟睁开眼,突然就眉飞色舞起来,“你们和安大人一样,也有推卦问天的本领是不是?”
“……我只能说,乐观到你这种地步,真是一只禀性朴素单纯到白痴的时乐鸟。”唐求悠悠然放开朱公子的小脸蛋。
“你们果然知道。”被识破真面目的朱公子一扫惊恐,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昂起脑袋得意洋洋。
旧传南海出灵禽,时乐名闻不可寻。
红茸糅绣好毛衣,清泠讴鸦好言语。
天情玩讶良无已,察图果见祥经里。
心愿阳乌恒保日,志嫌阴鹤欲凌天。
时乐鸟,依托人形成长,多为男子,成人后,纵情逍遥,花枝招展,而禀性纯朴,乃报恩灵禽。
“时乐……鸟?”唯一不识真相的徒弟绕着朱获麟走了一圈,“你是鸟,那朱获麟呢?”
“……”朱公子沉默了一下,跳起来,“我就是朱获麟!”
“不是替换儿?”
朱获麟愣了愣,转一想便明白她的意思,大叫:“我娘生我下来的时候,我就是时乐鸟!”
“小画,你可以放心,他没有害人。”火瞳瞳给出保证。
“行了行了,快去吧!”唐求将他们推出大门,不顾徒弟困惑不明的表情,依着门框笑眯眯摇手,“画儿,玩得开心点。”
花画楼懵了。面对邪恶又表里不一的师父,她可以淡定从容,可面对一个显然有什么事瞒着她的师父,她应该怎样反应?师父毕竟是师父,虽说大事可靠小事胡闹,但她不知道军形侯一事对师父而言是大事还是小事。
魑魅水府主以鲲鹏之形翻江倒海,师父等闲视之。杨家小姐夜梦麒麟,师父看似随意,实则谨慎。有时候她真的摸不清师父衡量事件大小的尺度。
师父为何把记忆封印起来?
金麒麟为何解开师父的封印?
军形侯为何知道师父手上有他需要的三件宝物?
幽冥逃魂到底有何危害?
原本只是一个问题,现在却发芽长叶生出无数个问题。她要不要安守本分做一个乖徒弟,只要听师父的话就好?毕竟,怎么说师父都有他可靠的地方。
“火瞳瞳……”她思索着开口,“你说,师父是不是有事瞒我?”
“主人?”火瞳瞳不知何时叼了一串糖葫芦,朱获麟被她赶去买油炸糯团。听到她的问题,小猫妖眨眨大眼,“以主人缺脑的智慧,能够瞒得了你什么。”
“……你知道师父记忆封印的事吗?”
“了解一点。”
“师父有秘密?”
小猫妖吐出一口山楂籽,“算不上。”
“那你知道是什么事?”她低头,“师父以前……以前……”
“你直接问他嘛。我也不太清楚。”
她眯起眼睛,“你又说了解一点。”
火瞳瞳盯着红彤彤的糖山楂,神色出现短暂的遥远,眼神似空似荡,仿佛沉浸在回忆深处。片刻,她眨眼笑了笑,“小画,如果要我说呢,以前的主人……非常讨厌!”
“哪里让你讨厌?”她压低声音。
“个性。”
她大吃一惊:“师父缺脑前和缺脑后的个性完全不同?”莫非她家师父有多重性格?
“嗯……”火瞳瞳噘起嘴,“以前的主人……狂妄,自大,冷冰冰。”大眼一转,小猫妖给出建议,“小画,如果你想知道主人的秘密,就拼命称赞北堂。”
称赞北堂大哥?但……眼角瞥见朱获麟托着一包油炸糯团跑近,她只得终止话题。
“试试这个!”朱获麟献宝似的捧上不值钱的街头小吃,笑脸花心似五月初阳,花枝招展引来附近无数女子含情脉脉的偷视。
时乐鸟……她摇头拒绝了糯团,倒是火瞳瞳全包接收。
她要怎样称赞北堂大哥?
拼命?有必要吗?
一个时辰后,花画楼坐在“雪舞兰堂”后院、苍翠姑娘的房间里,与火瞳瞳默默对视。
时也,命也。
有时候你不想遇见的事情,偏偏就集中在一天发生,机缘巧合到你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故布棋局。可惜她知道,没有人故布疑局,事情只是凑巧在刚才那一刻爆发。
帝都既然有朱获麟这样的纨绔子弟,理所当然不止一个。雪舞兰堂是一间位于繁华路段的舞坊,清晨时段还没开门,却已有不少贵族公子的家仆守在厅内,据说是为了领取约见苍翠顺序的号牌。他们到的时候,各色衣衫的家仆已经在大厅里排了一圈。有位红袍公子亲自前来,难免仗着老爹的面子想直接见人,雪舞兰堂的守卫拦下他,他心生不快,叫叫嚷嚷开始说难听的话,将苍翠比为青楼花魁,又嚷着迟早要****之类,朱获麟听后大怒,一挥手,跟在后面的轿夫恶虎扑食将红袍公子暴打一顿。
不愧为昔日东吴王孙家,宾僚雾进,游侠星奔……可怜他家轿夫,不但要抬轿子,紧急时刻还肩负打手之责。
红袍公子不是一个人来的,饱受一通老拳后醒过神来,大叫“你们给我上”,他家侍卫蜂拥而上,与朱家轿夫扭成一团。
两方人马混战,牵涉到排队的人,有人受不住气推了一把,结果自己被身后的人一推……加入战局。
恶性循环,两方混战变为多方混战,到最后都分不请谁该打谁,只要眼前有人,一拳挥过去就没错。她把朱获麟从人堆里扯出来躲到二楼的帷帘后,可怜白白嫩嫩的脸上已经青了一块,至于闹事的红袍公子……她弯腰找了找,成了一滩辣椒酱。
直到巡捕赶到才制止了沸腾混乱的大厅,家仆多是名门贵公子的人,不敢给自家主子添乱,也不敢声张,顶着发青的眼眶抖抖衣衫各自散了。成了辣椒酱的红袍公子被侍卫抬出去时,腿还一抖一抖的在抽筋。
混乱初定,雪舞兰堂的堂主舞媚娘……她开始也以为自己听错,但是没错,就是舞媚娘,不是则天女帝初入宫时的名字“武媚”,该堂主风姿绰绰,临危不乱,命侍卫清理大厅,又将他们请到后院,非常地卖朱获麟面子。
“苍翠,好好款待小王爷。”舞媚娘拍拍苍翠的肩,摇曳生姿地退出房。
苍翠没有白纱覆面,容貌可称秀美,得知她与朱获麟一起前来时,脸色微微有些怪。朱获麟一见苍翠,什么痛疼都飞了,绕着人家嘘寒问暖,就怕她受了惊吓。苍翠被他急切的模样逗笑,对她的脸色也好了不少。
会吃醋,应该是喜欢朱获鹿(是麟)的。她想起师父布置的功课,寻思怎样开口才不显突兀。
花枝招展的朱小王爷大概该问候的话都问候完了,对着心爱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居然跑去欣赏挂在墙上的画。
小儿垂钓图,你背着手欣赏个什么劲?
“春色朝朝好,飞花满江草。湖边杨柳风,青青洛阳道。”还诗兴大发起来。
苍翠笑了笑,垂眸道:“小王爷的诗总是这么……不凡。”
花画楼盯着苍翠努力掩饰抽搐的嘴角,无比同情:姑娘你没有走眼,他真的很“不凡”。
“见笑。见笑。”顶着一只黑眼眶的朱获麟自诩花心地拱手抱拳,也不知自己滑稽到何等地步。
她突然明白朱获麟为什么缠着安长策求卦,因为这只招展纵情的时乐鸟在对待感情上就像一只初生儿,腼腆扭捏,含羞带怯,就连对苍翠说一句“与我比翼”都不敢抬眼睛。
是怎样……你纨绔都玩假的?
“朱公子……不错。”她硬着头皮开口,心底发誓,如果师父再让她做这种类似媒婆的事,她就直接让师父变媒婆。
苍翠无声一笑,“是啊,小王爷乐于助人。王公子弟有他这种纯朴心性,已是难得。”
“他想娶你。”她直接挑明。
咚!某人的脑袋撞上桌角。
不愧出身风月场所,苍翠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极快以苦笑掩饰了去,只道:“谢小王爷厚爱。苍翠身世飘零,情若浮萍,与人琴乐不过一时贪欢,难登大雅之堂,如何配得上身份尊贵的小王爷。”
拒绝!
明明白白的拒绝!
她将视线调到缩在桌角揉脑袋的朱小王爷身上,果然俊脸苍白,眼角含泪,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当真是:刹那间,形若槁骸,心若死灰。
场面为何如此熟悉……她思忖着,脑中闪过某些常见的画面。摇摇头,她赶紧使也撒手锏:“他很坚持和你私奔。”
叭!瓷器被撞翻摔碎的声音。
她和苍翠一起侧目,朱获麟正扶着一只摇摇欲坠的花瓶,脚边白色碎片撒了一地,是另一只花瓶。
苍翠盯他半晌,蓦地一笑。这一笑,把朱小王爷的三魂七魄全部笑没了。结果就是摇摇欲坠的花瓶直接落地,与第一只成了比翼鸟。
“谢小王爷垂怜。”苍翠眨眨眼,敛下长长的睫翼,轻声幽叹:“不是苍翠不愿与小王爷共结连理,只是苍翠出身低微,实不敢高攀。若要小王爷因此而与苍翠私奔,无疑将小王爷置于不孝之地,苍翠又与心何忍。小王爷自幼锦衣玉食,就算真与苍翠私奔,过着颠沛游离的苦寒日子,小王爷只怕也受不了。”
朱获麟张口欲言,苍翠抬手阻止,继续打击他——
“况且,小王爷扪心自问,你真的可以放弃现在这种一掷千金花心无忧的日子吗?小王爷,寿还王一向视你为掌中宝,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旦离开王爷的呵斥,你能有多少谋生的能力?”
她这番言语将朱获麟鄙视得体无完肤,花画楼非常佩服。
能言敢言,句句在理,朱获鹿(是麟)没希望了。
“苍翠……”朱小王爷抖着双唇,揪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问:“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苍翠眼光落地。
“我以为……我以为……”朱小王爷形若槁骸,心若死灰,“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苍翠轻轻一叹。
朱小王爷面子薄受不得打击,一跺脚冲了出去。
“告辞。”她吓得赶紧站起来,扯了火瞳瞳追上。时乐鸟的心灵没那么脆弱吧?
追出雪舞兰堂,朱获麟已经飞奔到街尾了,人群中唯一能分辨的就是他那两只花枝招展的袖子。
轿夫不知去向,没办法,花画楼只得追那只时乐鸟,可是拐过两个街口,花袖子突然消失了。在左右两边的巷子里瞅了几眼,不见有人,她正要找人询问,肩头被人明显一撞。回身,一名年轻男子正挂着歉意的笑。
“姑娘,没撞伤你吧?”
“没事。”她想绕开,年轻男子就是不挪脚尖。她不禁奇怪,抬头打量。乍入眼,只觉得男子细皮嫩肉,年纪应该也就二十四五,但是很怪——他的脸很怪。
初时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怪异感,再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终于发现怪异感的来源。因为男子的额头光滑宽阔,眼睛以上什么都没有,应该是眉毛的部位只有两道细细的弯线,如果不是刻意分辨根本看不出来。所以,造成了容貌的上轻下重,也就是——面相比例失衡。
男子突然对她一笑。
她不及反应,却感到全身一轻,光线和声音开始远离。
“小画,离开他!”火瞳瞳的怒吼远远传来。
她闭上眼睛,失去知觉。
好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