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小敏
我和妈妈在看不见对方的黑夜里,相互找了多么多么长的时间啊。
妈妈从来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说:“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呀!”或者:“你是别人不要了送给我们的!”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不等我问就一遍遍告诉我,”你是我怀孕生出来的,怀胎十月啊,从我肚子里长出来的,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似乎不给我怀疑她“正统性”的机会,但我却没有如她所愿和她亲近起来。在她虎着脸冲我生气时,在她很严厉地看着我让我想打哆嗦时,我想,我的妈妈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应该有一个温和的,永远对我微笑,给我好吃的的妈妈;可是有个大坏蛋,用另一个女人换走了我的妈妈。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很凶,一个很温柔,他们用凶妈妈换走了我的好妈妈。当然,为了避免露馅,他们会让换来的新妈妈记住一些基本情况,比如我是怎么生的,比如我做过什么,在我面前重复,以免人们怀疑她。可是我是多么聪明啊,我看穿了他们的伎俩。于是我又开始思索更细节的问题:他们什么时候把我妈妈换走的?我的好妈妈是不是还会偶尔回来?我独自怀抱着这个秘密,没有别人知道,我像担负着拯救全人类的重任那样,似乎有了与她对抗的勇气。
我们之间的矛盾大多是因为我贪玩引起的,她总希望我能待在家里,像她口中别人家的小姑娘一样,乖乖地在家,给妈妈帮帮忙。她为了劝说我留下来,总是十分恳切地说:“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就站旁边陪我说说话也好啊。”可是假如我真的勉为其难留下来,她又绝不会真的容许我什么都不做,总给我分配些择韭菜,擦玻璃的活计。所以我一边在心里埋怨她食言,一边瞅机会逃跑,趁她在别的房间做什么或者去喂鸡时,捂着咚咚跳的心口,踮着脚尖,努力压抑着紧张的心情,尽量轻地将房门打开一道小缝,挤出去,然后一气儿跑远,回头看看她并没有追出来,才松口气,才觉得腿都软了。全身被逃跑时的紧张情绪激动着,又为成功的喜悦兴奋着,轻飘飘得几乎能飞起来。
再回去自然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她有时笑骂几句:“毛丫头!才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这样算顺利的。有时会怒气冲冲的,“跑,你看谁像你这样天天就知道跑,再跑我把你的耳朵拴起来,看你还跑不跑……再跑我把你腿打断!”我每每被她的威胁吓得胆战心惊,但还是一次次照跑不误。
小学时期四处投奔同学家,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中学时期固定下来,常去一个叫豆豆的女孩儿家。放假的时候上午去,下午去;今天去,明天去,跟她爸爸妈妈弟弟都很熟,快变成她们家的小孩儿了,只回家吃饭和睡觉。妈妈抱怨我把家当旅馆之后看我无动于衷,便常常挑拨离间:“你不要老去她家,老去人家就烦了,你在那,人家要干什么也不方便,还得照顾你。”我不理她,实际上,我在豆豆家时很勤快,看到有什么活一定帮着干,比在家里积极多了,豆豆妈妈很喜欢我呢,哪里用得着她操心。
我很少待在家里,也就更少和她一起出门,只有过年时,她带着我坐车去她年轻时的朋友家里拜年。她与这些朋友差不多一年才见一次,彼此没有太多话题好说,就谈孩子。别人常常夸我成绩好,聪明,这时候她便扭捏起来,或者很虚伪地谦虚几句,或者尽量掩饰着得意地小心卖弄着,讲些我的故事,以便迎来她们又一轮夸赞和艳羡。我和小孩子们在一边玩,能听到她们说什么时我就觉得很不自在,很丢脸。我觉得她在利用我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我对此义愤填膺。
有一回在别人家过夜,吃过晚饭,那家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极自然地依偎在她妈妈身上,一会儿又趴在她妈妈腿上看电视。这边我和妈妈并排坐着,并不靠着,中间留有能不碰到对方的距离。我们张大眼睛看着她们,几乎有些不适应她们的亲密。我们没有说话,此后也一直没有再提到过那一幕,但我知道,妈妈一定和我一样,在那一刻有些心酸的恍然大悟:
原来女儿和妈妈应该是这样子的。
初三时我和妈妈变成彻底的敌对状态,或者说是我单方面选择敌对。我几乎不和她说话,从她嘴里说出的任何话都让我感到烦躁和抵触;她愈发小心翼翼地和我搭话,观察着我的脸色,这种厌恶的感觉就越强烈。我甚至拒绝和她长时间待在一个房间,在每一次她说起什么的时候打断:“行了,我知道了。”再加一句:“烦死了。”
我说我高中要去别的地方上,我再也不在阿勒泰这里待了,我要去别的地方。
我总是急于离开,小学中学是朝外漫无目的地跑,高中便去了乌鲁木齐住校,之后是大学。我离妈妈越来越远。在离开时,没有一丝牵挂。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不去看她黯然失神的脸。
妈妈在新疆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常见面的朋友,又不爱和邻居打牌,她始终是孤单的。她所有的心事、所有的感慨和不如意,只能向她身边唯一的女人诉说,只有她女儿能明白。她以为我能明白。
或许我真的明白了,只是在很久以后。那时的我只是嫌她啰嗦,嫌她烦,嫌她无病呻吟,然后躲开。
妈妈常回忆她的过去,给我讲她很小的时候姥姥就去世了,她住在我大舅家,舅妈出于当时妇女勤俭的本能,对这个吃她用她的小妹很不待见;初中毕业没学上了,妈妈在乡卫生所当了一阵护士,别人给她张罗婚事,不想一辈子就那样,就一咬牙跑新疆来了。
上完初中要升高中时,妈妈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但当时不是靠成绩录取,而是由公社推荐,就没有她。她不服气,去讨说法,上面人说,你年龄太大了,还上什么学呀。妈妈上学晚,比一般同学大两岁,就凭这个理由把她刷下来了。升高中名额有限,姥爷又一辈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抢不过人家,只好算了。和她一起的同学有上了高中的,带她进了高中学校里,领她看了看宿舍。
她说:“她让我坐,我就在她们床上坐了会儿,还给我倒了杯水,我没喝,我坐了会儿就出来了。”她沉默一阵,叹了口气:“唉,那会儿我是多么想上下去啊……我还在高中宿舍的床上坐过一会儿呢。”
我上学很早,比同学都小一两岁,就是这个缘故。
妈妈常埋怨爸爸窝囊,没本事,这样说是带了优越感的,她说她比爸爸聪明,她当年成绩比爸爸好很多,可是爸爸上了高中,她却没有。我刚上初中时她兴致勃勃地问我:“你们学化学元素周期表了没有?我们老师给我们编了歌,我还记得呢。”说着就唱起来,唱了两句卡住了,接不下去,便有些讪讪的。我对此没什么兴趣,说一句:“还没学呢!”就跑开了。
妈妈脾气急,常常和爸爸吵起来,吵着吵着就人身攻击,说爸爸笨,没脑子,有一天爸爸反击:“哼,我没脑子还大专毕业呢,你有脑子,上了高中没有?”这就点到妈妈的死穴了,她立刻像戳破了的气球,瘪了下来,流露出无限的哀怨和失落来。她甚至会眼泪汪汪的,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发起急来:“我不想上吗?要让我上,什么破大专,我上大学都没问题……”
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也能感受其中的悲伤。这是妈妈人生中的悲剧情节之一,妈妈自己一定无数次感慨命运的不公,但她只有接受,接受其中的泪水和沉重。
有一次我问她姥姥的事,本来是随口一问,她却认真地想了起来,最终还是说不清楚,有些尴尬地说,你姥姥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五岁呢,哪记得住啊。我本来就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也就作罢,她自己仍在说,你姥姥死得太早了,所以我是没有母爱的——不知道,我只有父爱。
她很随便地说说,我却很认真地难过。
我一直是自己洗衣服,自己梳头,自己为明天穿什么而打算;她不检查我作业,下雨时不去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第一次来月经(我不愿意告诉她),我很多次在心里埋怨她这个母亲的粗疏大意与不称职,打心眼儿里羡慕那些娇滴滴地在母亲怀抱里的女孩儿;这时我忽然原谅了这一切,我第一次想到,因为妈妈在这些时候,也是一个人去面对的。
妈妈甚至不记得有妈妈是什么样。
有一天妈妈打电话来,我不在,想等她再打过来。却再没有动静。我便打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她似乎已经不想说了,但我既然问了,又不得不说。我似乎看得见她在那头微微有些腼腆的样子,“也没什么,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找你、你找我的,找了一晚上,就是找不着。我想,这一晚上你是怎么过的呀,就醒了,结果是个梦,今天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我在这头忽然湿了眼眶,手也抖起来,我竭力保持声音的稳定,让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嗯……没什么事……拜拜。”
我和妈妈在看不见对方的黑夜里,相互找了多么多么长的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