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格
过分的爱,会让自己变得弱智。
马年岁末,我认识了一个叫聂桂兰的女人。和大多四十多岁的普通妇女一样,聂桂兰梳着简短的头发,穿着颜色暗淡式样陈旧的衣服。身材是不可抗拒的臃肿,脸上长满了暴露年龄的皱纹。不知为什么,从看到聂桂兰的第一眼,我就对她特别有好感。我喜欢那种朴实的不张扬的中年女性,她们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关于母亲的一切温暖的词汇。
我所做的栏目叫做“情感实录”。呼机号码登在报纸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联系我要我将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在众多的倾诉者中,我选择了聂桂兰。只因为她留在我呼机上的这个名字让我感到亲切。我们的见面约在“星巴克”,上午的咖啡馆人并不多,我和聂桂兰坐在临窗的位子显得很突出。暖气开得很足,音乐恰到好处,咖啡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一切是如此宁静放松,聂桂兰却对这样一种气氛表现出夸张的拘谨。她一会儿摆弄面前的咖啡杯,一会儿整理自己的衣服领子,当侍应生过来问我们要不要续杯时,聂桂兰竟然一口气喝干了咖啡将杯递到对方面前!这个举动让我哭笑不得。能想像吗?这是一个生活在首都北京的中年女性做出的反应?
谈话在袅袅的咖啡香气里开始。
“说说你的故事吧。”我啜口咖啡看着她说。
她喝下一大口咖啡,盯着我问:“你有孩子吗?”
我摇摇头。
她深深地叹口气,说:“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读高三。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很稳定,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一定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儿子的理想是北大,他书房和教室的课桌上都写着这两个字。这也是我们全家的理想。为了供儿子读书,我丈夫拼命挣钱。他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每天起早贪黑,很辛苦。儿子心疼他爸爸,求爸爸不要那么拼命,他不听,下大雪的晚上还出车。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儿子等到天亮他也没有回来。早晨,医院打电话通知我,我去时已经晚了……
“我和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很争气,今年又考了个全年级第一。我相信,儿子一定会有出息。为了供他上大学,我必须努力攒钱。我下岗了,年龄这么大又没有文化,只好到天桥摆地摊儿。有一天被我儿子的同学看到了,他们就取笑他,儿子为此和我大吵一顿把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这是从他爸爸去世之后我们第一次发生争吵,我理解儿子为什么那么大火气,可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那次我和儿子路过王府井,他要吃麦当劳,我狠狠将他批评了一顿。他没有反驳。回到家临睡觉前,他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说,妈,今天我不对,我不应该要什么麦当劳,您别生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吃麦当劳了……”
“星巴克”的音乐婉转得近乎令人肝肠寸断,如同聂桂兰伤心的呜咽。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残忍的母亲?”聂桂兰问。
“不,”我摇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她笑了,那么满足地。然后,她问我:“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情吗?”
“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什么事?”我看着她。
聂桂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这是一张病历诊断书。上面清晰地写着:聂桂兰,子宫癌中晚期。
我的眼前一片混乱。凭我所了解的医学常识,我知道聂桂兰得的是一种绝症!我想在看到诊断书的一刹那我的表情一定是僵硬的。
聂桂兰反而轻松地笑了:“死亡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猝不及防,三年前,当我丈夫离开我时,我才感知到这一点。人总是要死的,想开了就不怕,我只是没料到死亡会来得这么早。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还没有攒够给儿子上大学的钱,还没有看着儿子拿到录取通知,我一直盼望着能够亲自送儿子走进大学,我想像着,当他走进校门时,我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甚至,我还想过看着儿子结婚,想着我的小孙子在我怀里笑嘻嘻地踢蹬……我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啊。但是医生告诉我,我最多还有三个月的生命。三个月,九十天,老天给我的日子只有这么多。我必须抓住每一天,我不能倒下,我得为儿子去和时间赛跑!你明白吗?”
我使劲儿点头:“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替我保守秘密。好吗?”她盯着我几近恳求地说,“在这座城市,我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我没有告诉其他人,当然我也没有什么亲属。最近我的病情越来越恶化,我担心等不到三个月。我希望不管哪一天,在我离开以后,你再将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儿子。不是要他缅怀什么,只是要他知道,生活不只是他眼中的这番样子,要他懂得珍惜生命和所拥有的一切。”
说完,聂桂兰取出一个大纸袋子郑重地放到我手里:“我走以后,把这个交给我儿子,告诉他,这是妈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
三个月后聂桂兰去世了。我在一座简陋的四合院里看到了聂桂兰的儿子,一个文气英俊的男孩。我很想对他说些什么,最后我什么也没说。
漫长的暑假很快过去了。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我的电话响起来。
“是哪位?”我问。
“阿姨,是我。”男孩子的声音欢跃得像小溪流:“阿姨,我考上大学了!”
也是“星巴克”。也是风景独好的临窗的位置。只是对面变成聂桂兰的儿子。
伴随着香浓的咖啡,故事很快就说完了,男孩在我陈述的过程中一直沉默。我把那包东西转交给他,他毫不介意当着我的面打开来。包里面是一件刚刚织完的毛衣和一封信。我只看到信末一段话:儿子,你肠胃不好,记住少吃辣椒;注意身体,晚上别熬夜;想吃什么自己买别舍不得,零钱放在大衣柜第三个抽屉报纸底下,冬天到了别忘记添棉衣,买外套记住是XXL码,告诉你姑姑织毛裤要买二斤线,你的腰围是一百八十六针……
九月的第一个清晨。我站在北大门口目送一个男孩步入校园。我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年轻的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聂桂兰。
我决定以后经常来这门口前站上一会儿,不为别的,只为一个母亲慈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