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一鑫
我的回忆我的想象经常戛然而止于眼中的一场雨——鼻中的酸意,直渗到心底。
我一直相信,我与每一篇诞生于我手的心爱之文是需要缘分的。我需要挑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在内心倾诉欲望达到一定数值时,开一个好头然后,写出来!“开头”仿佛是挖石油,得选好点,否则,再多的“石油”也会憋在心底无处释放。写到这里,我仍无法与我后面要说的话接上头……我知道,这个点,又挖废了……写到这里,我愈发发现自己写一篇文章像赌博,完全靠天时地利的运气,这样的人怎么能在中文系待了这么久?奇迹!
所以我换了一个开头(见下一段)。太真实了,太呼之欲出了——从来我就不是会编故事的人,我只会实话实说,所以我几乎没写出什么可以让人读完的东西。在中文系呆了这么久仍旧毫无改观。怎么说,奇迹!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妈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从开始到现在。
妈妈在我这个年纪时拥有着我无法拥有的东西,而我相信我将来到了她现在的年纪也绝不会拥有她现在年纪拥有的东西——美丽。
美丽,是包括了唇红齿白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顾盼神飞削肩细腰手若柔荑肌肤吹弹可破后,还有一双绝美的眼睛。也许因为自己不是美貌女孩儿,所以一直艳羡地孜孜不倦于对美丽的“研究”——其实“美丽”毋庸说是“深刻”,因为所谓”惊艳”不就是让你可以在一眼中长久不忘吗,这就是“深刻”!而妈最“深刻”的地方就是眼睛!东方人的眼皮都会有深厚的脂肪,或就那样平铺直叙覆盖下来毫无悬念。妈妈作为一名纯种的中国汉族人民,却眼窝深陷,从眉头到睫毛,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与希腊女子的眼睛极其相像;且大而有神,睫毛长而浓密,如同太阳与光芒……每当看到身边很多人在眼圈上涂上厚厚的深色眼影以期达到眼大眼窝深陷,简言之就是妈妈的眼睛那样子,我就暗笑不已,同时深切悲哀作为妈的女儿我居然也需要靠这种“障眼法”而不是遗传基因。
有了妈妈作对比我才知道原来上帝是如此不公,给予了一个女人如此重要的美貌之后还给了她比美貌更重要的聪明与智慧!妈在师范时的专业是化学,纤纤素手居然整日与瓶罐试剂药品打交道?!而我直到高中后的数、理、化题,仍是由妈妈为我辅导讲解,虽然那时她已扔下数理化课本许多年。她对理科超强的天赋和驾驭能力可见一斑。说起辅导我的理科,我突然顿悟。其实,上帝仍是公平的:一位美丽又对理科天生来电的妈妈就只好有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儿且永远打不通数理化的任、督二脉,于是只好退守到中文系惨淡经营……呵呵,不得不承认,同样作为女人,我对妈妈大概是嫉妒了吧,哈哈。
昨天,收到一个男孩的表白短信,捏着手机,看着屏幕上毫无温度的方块字有些想笑。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我这个年纪时的妈妈,收到许许多多的情书。“情书”,哈,真是美好的字眼!没有手机,没有短信,是精心挑选的信纸,纯白似雪或粉红如烟。是一笔一画的真诚热烈。还有未署名的青涩懵懂……这是某一个仲夏夜晚,我与我真正的闺中密友——妈妈,在月光下懒懒地做着瑜珈,一边交换着各自的“罗曼史”所得。那年的情书,那些逝去的旧时光,唯美如一杯纯牛奶,氤氲着淡淡甜蜜的感伤,让我相信爱情的纯净,让我遐想:关于年轻,关于爱情、关于妈妈。
有些阴差阳错的,妈和爸走到了一起。他们是师范同学,却在不同的专业,是老乡,却几乎没说过话……冥冥之中也许真的是自有天意。妈和爸教学都很出色,都可以去省城进修了,可妈妈有了我,于是妈留下来,一个人带着她幼小的女儿在小镇中拼命又艰难地生活着。那时,家里经常没有油甚至没有盐,更别提肉甚至什么鱼肝油维生素之类……而妈妈又偏偏精通营养学。即使放下尊严,也没有哪里能再借……妈妈只好透支自己的健康,夜以继日地加班,来换得她小女儿丰富均衡的营养。在花儿怒放的年纪,她没有添置任何一件新衣,她不知化妆为何物,她为她的小女儿放弃了一位漂亮女人应有的甚至必需的一切虚荣,并且任由经济与物质的严风厉雪在美丽上刻下了不可逆转的伤痕。纵然天生丽质难自弃,又怎敌得过小女儿一张永远填不满的嘴?
爸爸终于学成归来,接我们离开了小镇。许多年后,当我独自故地重游,还有当年隔壁阿婆,怔怔看了我好久,拉着我的手幽幽叹气:“姑娘,还记不记得,那时你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去和学校领导申请了无数次,终于可以养几只大白鹅,每天早上去上早自习前,先赶着几只大白鹅子去小池塘……”我抬眼在一片水雾中,看见当年的妈妈赶着群大白鹅,如同走在白云里……
昨天,看英文诗歌,突然有一句话滑过眼球:“The evening sky to me is like awindow,and a lighted lamp,and a waiting behind it.”光电火石间,一些远古的记忆如同礼花绽放于我的脑海只那么一刹,我已深陷——狭窄的小屋,简陋的小床,童年的我不安分地躺在上面,盯着妈妈的嘴巴。妈妈眉目安详,清新淡雅地为我读着一位有着长长的白胡子老爷爷的诗句:“黄昏的天空,在我看来,像一扇窗户,一盏灯火,灯火背后的一次等待。”我并不懂得什么意思,而白月光照进窗棂,照在妈妈念出的诗句上。那些音节是有白月光的颜色,是有妈妈唇际的馨香。我就看着月光下诗句飞舞,直飞入我的梦中来。许多年后直到昨天,看着英语老师给我的阅读材料,恍然,原来那时,天使就已把泰戈尔的诗句念给我听过,伴我入眠……然后我开始一点一点写读书笔记,心心念念地写那年的诗句,写我的天使,写破旧小屋里的泰戈尔即使在那样艰辛的岁月也让我真实地触到什么是美丽。
英语老师问我:“Where is your Angel now?”(现在你的天使在哪儿?)
我回答:“Everywhere.”(无处不在。)
虽然,我知道,她在千里之外的家里。
许多纷沓而来的时刻,我用思念丈量着“千里”的含义。我用红笔勾灭每一个流过的日子,却不敢轻易开口说“回家”二字……我整日穿梭于寝室与自习室之间,看家乡的梧桐树在北方过早地青丝成灰;看银杏叶也金黄宛若蝴蝶翩飞,虽然是家乡看不到的美景我仍觉得这般萧索;如墨的乌鸦绅士地掠过我的头顶,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秋天迅速退场,候鸟们呼啦啦擦过我的羽翼,寒流就穿膛而过,我却不能飞回南方过冬——滞留在北京,穿梭于这只有寝室与自习室的校园里。
我想起家乡纯净而高远的天,秋阳暖然,不似这里阴霾,妈妈穿着轻巧的薄毛衣,在秋阳里逛街,步态优雅,笑得云淡风轻。
我希望她是在为我骄傲。我希望她可以为我骄傲。
所以我北上来此,任家中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她等的人我却不在。犹记得她送我离开,我们都笑得很努力,她依旧明眸如星却挡不住让我看清鬓间点点白。
我朗朗背诵“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才到一半,已然黯淡。
南国有佳人,荣华若桃李。我在时间长河中逆洄漫溯,试图寻找岸边的某一树缤纷,却如同错过了誓约的刘郎,只落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李零落空余香……看过那么多美人迟暮的诗句,自知红颜弹指老已是必然,却仍旧不敢细想她的刹那芳华……只因我又何曾不知,她的韶华暗损有多少是我亲手施为……
到这里,我已无法继续。我写着内心的潮起潮落,最真实的疼痛,并幸福着。我常常在自习室中枯坐许久无一字落笔,无法描摹心中的深切,或是沉醉于回忆不知来时路……我想象着她静静看书写字仔细关心北京的天气,想象着她突然就寂寥地走出我空荡的房间外……我的回忆我的想象经常戛然而止于眼中的一场雨——鼻中的酸意,直渗到心底。
突然我又想起你的脸,突然我又想起你当天的叮咛。常在寒夜中,星空间徘徊,走至银河无路,你在断云旁,轻轻告慰。你替我拭去星尘。
明明灭灭星光的夜里,恍恍惚惚我又看见你的脸。
昨天,收到薄薄家书一封。
字迹清秀,似妈妈轻颦浅笑。只有一行:“你是我最美丽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