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披毛戴角世间来
宛京的第一场骤雪堪堪降临之际,瑶光带着他的徒儿清让和白狼小满,在城南赁下一间破旧小院,照旧摆起了卜卦测字的摊子。
京城米珠薪桂,车马扬尘,处处皆是不易居。好在此处距离城关甚近,往来人烟阜盛,品流复杂,生意倒是比之在青阳县时更热闹了几分,供师徒两人粗茶淡饭度日倒也不成问题。
如是再又两年过去,清让早已从当初懵懂顽童长成心性安静淳和的少年,虽从不曾入过一日学堂,然这些年来随瑶光勤勉不怠,非但广读医书,于天文术数等上头均涉猎不浅,所学没有九成也足有个七八分。但瑶光一向管束甚严,从不许他在外招摇显摆,以免沾惹是非。
这日雪后初晴,数月未见的日头明晃晃刺破积云,照得天清地阔。自小在蜀中腹地长大的清让十几年来也未见过几场真雪,连日来兴致颇高,带着小满在满院子积雪上打滚扑腾个不休。
瑶光长年坐居轮椅,身形极为清瘦,入了冬则更显单薄几分。除了照料出摊的营生外,长日无事不过待在室内守着一炉炭火推演卦象,或读上几卷书。隔窗遥遥听得院中清让和小满的打闹声传来,便推着轮椅出至檐下。
清让扣住小满,大半个身子几乎都埋在积雪里,眼风偶一扫到庭前,见向来满脸心不在焉没什么表情的师父正抄着手笑吟吟望他。忽想起来师父放他今日不必研习功课原是为的扫雪,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忙拍拍身上雪沫子蹭上前去:“师父师父,这院子里正是雪化的时候,冷得很,我这就推你回屋哈。”
瑶光将他一双冻得通红的爪子从扶手上拍掉:“雪么扫不扫原倒没什么要紧,反正不扫它也是要化的。”顿了顿,“不过……”
清让寒毛一竖,立即乖觉,夸张地两手抱拳一躬到底:“师父我错了……错了哈,还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嘿嘿……”
瑶光从袖笼中伸手来朝屋檐下悬挂的冰凌一指,闲闲道:“既然你那么喜欢冰雪,今日起便教你玩些别的罢。你先去将那冰刺挑一根粗壮的折来。”
清让满脸纠结,慢腾腾搬个矮脚凳来踩着,踮起脚尖依言选了一根冰凌掰扯下来递给师父,满怀惴惴。
却见他师父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截布条来,将冰刺粗钝的那一头缠裹了,握在掌中,先是横档胸前,紧接着虚挽一轮,冰刺斜挑,呼出的雾气同冰柱上冒起的森寒白烟混在一处。瑶光长年以双臂推扶轮椅行动,膂力非同小可,一轮起手式舞得行云流水,飒飒生风。
小试一把,随手将冰凌丢给清让:“家伙是轻了些,但念你如今初学,也拿不动刀枪剑戟。便从基本功上练起吧,每日不得少于三个时辰。”
清让捧着那根冰刺,简直如鲠在喉。三九的天气里,滴水成冰,饶是裹了布条仍被冻得左手倒右手,几乎拿捏不住。
“晚些时到我房中,将那太乙、玄门等古剑谱先捡几册来熟读一遍。不要想着蒙混取巧,为师必在旁勤加督促。记住御剑之道,下盘要稳,取之轻灵,纵贯穿一。”
于是这年冬上,清让为着贪玩了一回雪,便又莫名其妙被加了一项功课,练剑。
后来他琢磨了半晚上,得出个总结,对瑶光来说,认错是没有用的,之所以每次偷懒均被抓个正着,都是因为跑得还不够快的缘故。或许他最该学会的,是怎么遵循他师父的教导:打得过就打,打不过马上跑。
清让也曾好奇地追问过瑶光,何以只顾教他些寻常日子根本毫无用武之地的伎俩?既熟读医书,却不肯去悬壶济世,既善观天象,却没兴趣开垦务农,既耍得一手好剑,却从不许他好勇斗狠。偏偏他俩唯一赖以谋生的周易占卜之术,也独不肯在此道上多加指点。
瑶光将签筒内一枚阴阳双鱼梭子倒出来手中把玩半响,在清让几乎以为这脾气古怪的师父不会再回答他时,方艰涩地开口道:“你学这个来做什么呢?命运从来都是骗人的,骗心中有所执有所求之人。所以话不敢说尽,卦不敢算尽,为的是敬畏天道无常。更何况,即便算得在眼中,算得进心上,却难算进命里……不会也罢了。”
这是他第一次从瑶光那张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到那种又是讥诮,又是悲伤的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瞳如同深泓秋水般,在底处翻涌着令人遍体生寒的波澜。他拍拍清让的脑袋,忽然换了轻松的语调:“徒儿乖,你今日这般勤学好问,莫非是前儿留下的功课太少,都已做完了?”
至于既然做来做去都是算卦测字,又何必非得来投奔京城,瑶光则只答了他一个字,“等。”对于在等什么,还要等多久,却再无半分解释。
清让每日里诸多功课加身,闻鸡须起,戴月披星,只觉日子过得飞快,不曾发觉师父已经两日未曾出街摆卦。
时节虽已早春,北国的冰霜余威犹存。清让正午时前去街市买炭火,见向来人声鼎沸喧哗热闹的南门大街竟鸦没鹊静,往日沿街兜售的铺面也歇业打烊了大半。正疑惑间,忽听得鸣锣开道,紧接着便有两队手执竹仗的官差鱼贯奔出,各分列于街旁。不多时,又流出两幅明黄绸缎自官差手中自北向南次第相传,速度极快,一抛一接俱是分毫不差。也不知那绸缎究竟扯了多长,转瞬间便被竹仗支起,扯出一副高愈九尺的明黄锦幛,将宫门口至南城承天门的十里长街遮得水泼不进。
锦幛外,原本关门闭户的百姓听得动静,纷纷悄然推开窗子探头攒望,更有那胆大的,在佩刀官差身后一尺远近处挤作一堆,伸着脑袋朝内窥去。
清让看得满头雾水,拉过身边一人相问,那人奇怪地瞪他一眼道:“怎的你是刚来京城么?竟不知每年三月里乃是当今太后寿辰,万寿节庆典过后咱们皇上都要行一场春狩,去给太后猎来赤鹿敬献以示孝道。”
大渊本也算是从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开国之初朝中好武之风甚重,于骑射狩猎上更是推崇,是以每年一春一秋,都要依循祖制举行围猎庆祀的活动。
说话间惊锣似雷响起,那人忙拽着清让衣袖扑通跪倒。尚不忘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别再作声,就快来了,万一让侍卫听见,这冲撞御驾犯上不尊的罪过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御……御驾?”清让随众人跪在地上,悄悄抬起眼睛望去,之间四下里黑压压一片脑袋,却静得呼吸之声相闻。再又过了一炷香时辰,地面隐隐传来震颤,越重越频,接踵而至的是无数马蹄车辙轰隆施行而过的声音,虽杂却丝毫不见散乱,铿锵飒沓,显见得训练有素。九尺高的锦缎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唯风过处碾起香尘阵阵。想是先行仪仗中所焚的龙涎香浸漫,笼罩了整条长街久久不散。天家排场之豪威,着实令人咋舌。
耽搁了半日功夫,待御驾驰出城门,锦幛撤去,街市才慢慢恢复正常。清让好容易寻着一驾牛车将炭买了来,回到房中,对着师父说起白日所见。
瑶光正独坐在轩窗下对着一部棋谱摆局,听罢只淡淡“哦”一声,便又轻蹙眉峰苦苦思索下一子该填在何处。两指拈住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未曾落定。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可曾看到他长得什么模样?”
清让一时摸不着头脑:“啊?谁?”
那枚白子啪地落定。“皇帝。”
“这个……倒没看清,黄布遮得太严实。”
瑶光将剩下的棋子丢进藤篓,转身推着轮椅回了里屋。一把淡淡嗓音隔着布帘响起:“最近无事少出门去逛,街市上恐将不大太平。”清让起身去看时,见棋坪上残局已定,那枚最后落下的白子将黑子气眼封住,一条大龙顿成死地。
清让挠了挠耳朵,将棋谱收拾起放回书架。想不出人烟阜盛的宛京还能不太平成怎样,比起又是饥荒又是水患的蜀中,京城已是难得的清平景象。
他尚不知道,就在他师徒俩守在这城南一隅安宁度日的时候,大渊的庙堂深处,正酝酿着一出血雨腥风的宫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