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战争版:湘江之战
19254500000031

第31章 1932年10月中央苏区宁都(1)

一、两个纯真的心灵,皆有难言之苦

江西省军区司令部警卫连的十二匹战马从李园村的茂林里穿出,向着孤剑削空直刺云天的翠微峰缓缓而去。

前面并辔而行的是一匹白马和黄马。后面十匹马与之拉开三十米的距离相随而行。这是从骑兵连的四十五匹战马中精选出来的,精壮,稳健,整洁,皮毛被梳理得在九月的艳阳下闪着亮光,马蹄哒哒,清脆可闻,象一曲乱鼓声碎的音乐。

“仲弘,你今天安排这样雄壮的场面,很可能让敌机来光顾咱们。”说话的是坐在黄骠马上的周恩来,他用马鞭遥指翠微峰,“的确壮观,真的有路可上?”

“这就是事物的辩证法了,”陈毅豁达地说,“远看似无路,近有上天梯,就怕到时候有路你也不愿上了!”

“也可能吧,”周恩来承认说,“我今天的兴致没有你高。记得在法国勤工俭学时,你就想登阿尔卑斯山脉的勃朗蜂。”然后又揶揄地笑笑,“可是没有爬上去。那可是西欧第一高峰啊!”

“不是没有爬去,而是没有机会爬!”陈毅认真地更正着,“那时候心比天高,就象你那字,翔宇,翔宇,翱翔于宇宙。”

“即使那时年轻,也没有你今天这样的兴致,你是诗人,可我不是。”周恩来依然心事重重,“今天的确天气晴和,江山如画,是登高望远的好时光。”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嘛,”陈毅兴致勃勃朗声大笑,“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周恩来忍不住接下去嘲讽道:“可是,你不是赋新诗,老是念旧诗。”

“老实说,我今天是无诗可做的!”陈毅沉声说;“我只是想陪你散散心,背着所有人,偷偷把你骗出来,真是用心良苦噢。”

一个感情的浪头打在周恩来心上。

“如果让毛泽东同志知道咱们在这种时候游山逛景,……那是会引起误解的”

“不会,即使知道,”陈毅解除周恩来的忧虑说,“他也会理解的。你太不会忙里偷闲了。”

“事情摞成堆了,不忙没办法,可惜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

“这正是巧者多劳智者多忧。”陈毅挥挥马鞭。像把世俗纷扰赶开,扬声说道:“不说这些了,既然游山逛景,就逛个痛快,你看,那里有多少红男绿女正在登山?”

周恩来张目望去,山丘迤逦起伏,树林茂密,更衬出翠微峰高标独耸,阳光斜射在它的沉郁的青钢色的岩体上,闪出暗蓝色的光辉,愈显得这把倚天之剑神韵冷凝凌厉超凡,一只苍鹰盘旋其上,从容豪迈,恍若精灵。

在光秃的石壁夹缝里,有登山者的身影隐现其中,并传来悠远的呼唤,引起周恩来无限感慨:

“战争虽然给人们带来了灾难,却没有把人民压倒,人们仍在欢度传统的佳节!”

“这完全吻合重阳节的典故?”陈毅接话,并带提问的口吻,“你知道这个典故吗?”

“我只知重阳登高,男饮菊酒女佩茱萸以避邪魔的风俗,却不知有什么典故。”

“你看你看。”陈毅故作夸耀地说,“闲来无事多读书,可见你没有我读书多!”

“在法国时你就会吹大牛。”周恩来报以揶揄的微笑,“可见积习难改……”

“学问不是吹的!我是本地的司令员,父母官的父母官嘛,不了解当地风俗民情何以为政?”

“当然,你的学问是从县志上得来的!”

“你又错了。我的学问比县志大得多。你不信回去翻,县志对当地风俗是这样记载的:‘九月九日重阳节,从九月初三起即相率登山,红男绿女,不绝道,至9日反阒无人矣。’说了等于没有说。”

“那么,你的典故呢?”

“现在我不说。”

“不说等于没有。”

“不说不等于没有。到了!”

陈毅首先勒住白马,等候随从卫队赶上前来。他与周恩来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卫兵,便缓步拾级而上。到达登翠微峰的裂隙。隙缝可容两人上下,凿有石阶,游人攀登,恍若壁虎攀缘而上,状极惊险。但登上峰顶,却豁然开朗,顶地平坦,房舍寺庙团簇其上。

峰西便是久享盛名的金精洞,洞左石壁上镌有明人手迹:“金精胜概”四字。右侧为一小池,小清见底,洞呈新月形。

陈毅和周恩来均无意登峰,便在洞口一侧的茶亭中休息。警卫人员各自选好了自己的岗位。待招待人员泡好了当地名茶“双井绿”。陈毅又要了两斤冻米糖。一斤给警卫人员分食,一斤留在茶桌上,跟周恩来边吃边谈。

“这种糖你没有吃过吧?这是江西特产丰城冻米糖,你尝尝,……”陈毅把糖袋子推到周恩来面前。

这种洁白晶莹、香甜、松脆、进口即溶的糖,的确特具风味。

周恩来笑笑说:“今天咱们过的是神仙生活,居名山,看奇景,饮清茶,吃米糖,就缺听高论了。你名为请我游山逛景,实则教我聆听你的妙论,对不对?”

“所以我现在就口出高言。”

“我正洗耳恭听。”

两人都开心地大笑。这是发自心灵深处的真正的笑。两个人不分高下,不分身份,不拘礼节,敞开襟怀,亲密无问,无所顾忌,纵情豪放,畅所欲言,只有最纯洁的友谊最纯真的心灵才能如此,他们是可以互相见真心的!

这种极为轻松的气氛,就像一个人从窒闷得难以承受的屋子里突然冲出门外,作一次痛快的深呼吸,哀极而笑,乐极而哭。

他们两人表现得如此愉快,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宁都会议的严峻性,不过是借此宽展一下郁闷难舒的心境。

“任何复杂的局面,并不是今天才有,自古皆然,所以温故而知新。”陈毅端茶自饮,谈话进入严肃。

“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周恩来也饮茶。“这是《荀子·性恶》中的话。那时,他已经用整个心灵去体验人生之多艰了。”

“马克思主义批判地继承了欧洲的古典哲学,不懂得中国古典哲学的人,把握马克思主义就很容易变成教条主义者。”陈毅大发感慨,“毛泽东同志运用中国古典哲学达到了挥洒自如出神入化的程度。我是佩服的。”

“万事翻复如浮云,古人空在今人口。”周恩来不愿意太具体化,因为当前的严重政治态势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话是对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联共如此,中共亦将如此,谁也无法避开。”

周恩来回想起党内历次严酷的斗争,心情黯然而又沉重。

“这就是我要讲的重阳登高的典故了。”陈毅讲得极其严肃,“这是南朝时的传说。据梁吴均记载,说汝南地方有个叫桓景的人,跟随当时的哲人费长房游学多年,有一天,费长房忽然对桓景说:9月9日,你家当有灾难,你要赶快避难,并告诉他的避难方法。”

周恩来一边听一边吃糖。

“桓景就让家里人各做一个绛色布囊,盛满茱萸,挂在胳膊上,在九月九日这天,登高山饮菊花酒以避灾难,心里却并不全信。傍晚回家,果然祸已发生,家中所有鸡犬牛羊尽皆暴死。得此验证。费长房说:‘物代人也。’……”

周恩来叹息道:

“是为牺牲。杀牛羊以代人受祸,这是人性的自私,也是人性的残忍。”

“如今世人重阳节登山皆为喜庆游乐,当初却是避难!”

“后人总是愿意化悲剧为喜庆。就象端午节赛龙舟,屈子见了也不知什么滋味。也许又赋新《离骚》了。”

“后人把历史悲剧化成喜剧,也许是精神生活的必须,”陈毅说,“不然,人们就会被连续不断的悲剧压垮了!”

“追求欢庆是人的天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是,忧国忧民何日了?灾难总是降临,避是避不开的,”周恩来感慨余之。“即使你是费长房,我却不是桓景。”

陈毅沉思良久,而后缓缓地说: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在《诗经·大雅》里可是褒义词。”

周恩来表示疑义:

“后人当作贬义词,也许应该是个中性词。”

陈毅却引经据典坚持己见:

“唐代人是怎么看的?‘既能明晓善恶,且又是非辨知,以此明哲择安去危,而保全其身,不有祸败。’这是有道理的。”

“明天的你也列席会议吧!”周恩来转换了话题,“斗争是很尖锐的。”

“旁听有时最为难受。”陈毅蹙着眉头旋着茶杯,“有话不说,胀破肚皮。”

“你应该了解会议情况,……真不知会议开成什么样子。”

两人心情骤然变得沉重起来。埋头饮茶,却已是淡而无味了。

“会议既然搬到我们司令部里来开,我早说过,只能尽地主之谊,保证你们这些委员首长们住好、吃好,可无法保证会议开好。”

“好了,不谈这些了,”周恩来站起身来说,“既然来游山逛景,就逛一逛吧,谈这些问题十分累人。”

“那就进金精洞吧!”陈毅也站起来,“先看金线吊葫芦。”

“此名欠雅!”周恩来笑笑。

“可是逼真!”陈毅也笑笑,“但不能看得太久。”

“为什么?”

“我们得早点回去,今天我陈毅大请客,得去关照关照。”陈毅边说边往洞里走。

“果不食言!”周恩来笑笑,“有什么名菜?我知道四川人爱吃辣。江苏人可不行。”

“不,今天全是江西名菜:莲花炒血鸭,浔阳鱼,水浒肉,还有永新狗肉。你们一吃,就知道我这个军区司令员没白当!”

“快别谈吃了,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这时,传来敌机轰炸宁都城的隆隆声。

陈毅带路周恩来随后,沿着倾斜的石蹬阶梯,走向洞穴深处,越走越暗,黑洞洞冷森森地,凭添了几分袭人的寒气与清净超然的氛围。

“当心脚下,”陈毅轻声关照,似有所隐喻,“路线走错,碰得脸青头破。”不知无心还是有意,在黑暗中反而能说明话。“天天路线路线,几乎成了独家特产。也不知真有假有,还是整人的手段。”

“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周恩来的微颤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悲苦,“就像这金精洞穴里的路,似有似无。左拐右弯,只能边走边摸索。”

“而且忽上忽下,弯弯曲曲,”陈毅信口溜出,“一脚蹬滑,断筋碎骨。”

“怎么?与其履险,咱们还是向回走吧,将来到我们江苏去看善卷洞去。”

“也许应该向回走了。”陈毅回身,“现在是后卫变前导,该你在前边探路了!”

二、夜不能寐

苏区中央局会议在江西省军区司令部作战室召开,这次使毛泽东被解除军职的所谓宁都会议,在许多史料中是没有的,即使提一句半点,也是隐在云里雾里。

会议原来是在宁都县城天主堂附近的县立中学里召开,由于敌机不断轰炸,便移到城北四面寨江西省军区驻地来。这里群山耸峙林木茂密,李园村便座落在诸峰之中。这里是风景区,房屋集中而且整齐,地主庄园、豪门府第、富贾别墅和李氏宗祠,有大量空房可以驻军。山石嵯峨,峦峰崚嶒,是天然防空之所。

军区司令员陈毅一向是豁达慷慨之人,他对到会人员表示竭诚欢迎,那“欢迎词”当然是陈毅式的:

“你们保证把会开好,我保证你们吃好、住好、玩好,咱们三好换一好总可以吧!”

“那你可要慷慨解囊了!”任弼时笑笑说。

“你还不知道,我陈毅囊空如洗。”

“那你是大慷机关部队之慨了?”项英凑趣地大声叫着,他很少有过这样的兴奋了。

“我自有妙法。”

“我知道你还不是派游击队到白区慷土豪劣绅之慨?”王稼祥快活地说,“你打游击是老手。”

陈毅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微一笑:“我已经派人进城去请名厨师了,而且还是两个。诸位可以点菜。”他本想与爱吃辣子的毛泽东开个玩笑,但他知道此时毛泽东心情极为恶劣,开玩笑的分寸极难把握,便改口说,“当然主要是江西风味。会议期间,我可以提供一个骑兵排,护送你们游翠微峰逛金精洞如何……”

“咱们的仲弘同志大尽地主之谊了!”周恩来抚掌大笑,“我们以开好会议来表示谢意吧!”

毛泽东一直闷声不响。

当天下午,陈毅借口陪周恩来去看驻地地形,便首先到了翠微峰。

物质是精神的基础,陈毅为会议提供的舒适的住房和佳肴美馔,并没有使与会者精神轻松。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安静的长夜反而愁多梦不成。

周恩来游翠微峰回到李园村,即准备第二天继续开会。对于这次会议能否开好,开出个什么结果来,他无法预想,他的处境是极其为难的,他是苏区中央局书记,会议当然由他主持,会议的主要矛头又是对着毛泽东和他本人。

在宁都城里开会的第一天,气氛就处在极度紧张状态。如果不是敌机数次轰炸,会议不得不暂停防空起了一点调节作用,其紧张程度大有直线升级的趋势。

正象历次党内路线斗争一样,总要步步深入,最初的和风细雨很快就变为狂风暴雨加冰雹,总给人以乌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什么“自由、平等、博爱”,什么“人性、人道主义”,全都是散发着腐朽臭气和毒素的资产阶级的货色。只有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才是革命的坚定性,才是路线斗争的法则。绝不调和,谁敢调和?

批斗会场,就是绞杀心灵、人格、尊严和独立思考的战场。不杀个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决不收兵。一方是大张挞伐,一方是引颈受戳,所以显得格外残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