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小憩了片刻,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向屋顶:“对不起……我怎么觉得好冷……抱抱我……”她朝毕岸站立的方向伸出手去。毕岸纹丝不动,一脸冰冷,倒是公蛎见她手臂垂落,心里不忍,忙出手接住。
玲珑不出声了,冰冷的手指紧紧抓住公蛎的手。公蛎看向毕岸,毕岸微微摇了摇头。
公蛎心中莫名难过,迟疑了下,还是上前抱住了她。
谁知过了一阵,玲珑竟然又睁开了眼,原本极为苍白的脸颊也重新泛起了红霞。她偏头看到抱着自己的是公蛎,怔了片刻,将脸埋在公蛎的胸前,呢喃道:“好暖。”
公蛎竟然热泪盈眶,张口结舌半日,还是说了那句最想说的话:“你,可曾喜欢过我?”
玲珑睫毛微动,一脸憧憬:“我自小儿便渴望,有个既英俊又能干的少年公子对我一见钟情,一辈子保护我,宠着我……”她抬头深情地看了一眼毕岸。
原来玲珑早在同公蛎接触之前便已经看上了毕岸,多次制造机会接触,只是毕岸性格冷酷,不管她是调皮活泼还是风情万种,毕岸向来视而不见。再后来玲珑周旋于公蛎和胖头之间,多多少少还有些报复毕岸的意味。
今晚,她告诉毕岸,她知道关于老木匠死亡之事的真相,带了毕岸来到此处,实际上打算采取引公蛎入局之法,假装生米做成熟饭,逼毕岸就范。
玲珑眼神迷离,喃喃道:“我这是怎么啦……越是喜欢便越是任性……心里好难受……讨厌的公蛎又来找我,我不想见他……毕公子,毕公子!”
她直起脖子,对着毕岸轻声呼唤,但眼神穿过毕岸,不知落在何地。毕岸目露不忍,但依旧冷得像根冰柱子。
公蛎只觉得心如同掉在了冰窖里,依然固执地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就一点点。”
玲珑的眼睛无神地转了一圈,终于重新聚焦在公蛎脸上,揪下身上的螭吻珮,虚弱道:“还给你……公蛎哥哥,你是个好人……我太累啦,累得没力气去爱别人……好冷。”
好人,终究不是爱人。公蛎握着染血的螭吻珮,耷拉着脑袋,很想大吼一声“谁他妈愿意做好人”,并畅快淋漓地痛骂玲珑一顿,或者同毕岸打一架,但终究没那么做,而是默默拉过坐垫,将玲珑露出的脚踝盖上。
玲珑往他怀里拱了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咪:“好暖和,真好。我愿意……就这么……死在你的怀里。”
玲珑的额头越来越烫,她开始说胡话,嘴里念叨着一些人的名字:“小妖……阿篱……林涯……白黎笙……简玉行……”除了小妖和阿篱,其他的名字全是陌生人,不知他们与玲珑之间发生了什么,能让玲珑在弥留之际念念不忘。
公蛎等人,只能默默看着,胖头已经掉下泪来。玲珑说得累了,喘息了一阵,忽然全力挣扎,冲着公蛎叫道:“影子人!姬非!螭龙胆!快逃……”
一句话未说完,玲珑脑袋垂落,气息全无,再也没有醒过来。
(八)
早已守在门外的阿隼接管了院落。明亮的火光中,玲珑连同即将破胸而出的蹩母,以及她的噬尸虫,一起化为了灰烬。
公蛎很想号啕大哭一场,可是却眼睛干涩,心像被摘走一般,空落落的。胖头一边添柴,一边絮絮叨叨道:“玲珑姑娘,下辈子一定要托生个好人家,离那个巫教远远的……都怪家里人没看好,好好的女娃儿,一辈子就这么毁了……”说着想起妹妹,又开始抹眼泪。
不知何时醒过来的胡烁,背手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叹道:“红颜薄命。但愿她在下面过得顺心如意,不用纠结痛苦。”
几人离开桃林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公蛎情绪低落,一言不发。胖头陪在他身边,不知该劝些什么,只能过一会儿可怜巴巴地叫一声“老大”。
倒是胡烁精神抖擞,寸步不离跟在毕岸身后,插科打诨说些同案子有关的趣闻,看到公蛎失魂落魄的样子,回头笑道:“龙公子这个病,叫做失意综合征,我可以治。”
胖头道:“怎么治?”
胡烁一本正经道:“你明日抓紧时间,再帮他物色个死心塌地的美人儿,一下子便好了。”
毕岸回头瞥了一眼公蛎,拍了下胡烁的肩,轻轻道:“别闹。”胡烁冲公蛎一挤眼睛,乖乖地闭了嘴,拉住毕岸的衣袖,温顺地道:“好。”
胡烁转过身,叉腰娇嗔道:“我是什么?我多次明里暗里提醒你,你就是不听我的。哼,要不是我多次帮你,你早就给玲珑榨得只剩下骨头了!不对,是被嗜尸虫吃得只剩下一张皮了!”他伸手将脸一抹。
胖头眼睛直了:“苏媚姑娘!”
公蛎脑筋仍处于迟钝状态,半晌才“扑哧”吐出一口气。怪不得每次见到胡烁都是一身浓重的檀香味,后来变成吴妈,又是清新的皂角香气,为的就是掩饰身上的香味,不给公蛎嗅出来。再回想起多次在玲珑家里遇到吴妈的情景,她又是劝阻又是驱赶,处处提醒劝诫,可惜只当她瞧自己不顺眼。
苏媚毫不客气地挽住了毕岸的手臂,洋洋得意道:“要不是我忍辱负重,今晚只怕危险了。”
毕岸挣脱了一下,还是由她去了,道:“是。”
苏媚嘴巴一噘,道:“哼,就一个‘是’就完了?你从来不会说些好听的。”脸上却笑得像朵花儿。
毕岸的神色并不轻松,沉吟道:“今晚的事情还是有些蹊跷,为何石人会突然要杀玲珑取蹩母?或许——”
苏媚接口道:“或许巫教内部有什么异变。”
毕岸有些自责,喟叹道:“当时错误判断目标,以至于来不及出手救她……”苏媚飞快道:“不怨你。想想还是有些后怕,若不是破了驱附术,那两个石人会放过我们?”
毕岸道:“是。”苏媚道:“玲珑只是巫教庞大组织的一个小小触须,只怕后面还有更大的阴谋。”
毕岸道:“是。”
两人一人一句,言语简洁,仿佛老夫老妻。公蛎心中又酸又苦,想起玲珑宛若隔世。
苏媚忽然惊喜道:“快看,好美的日出!”
一轮朝阳破晓而出,映照在磁河洁白的冰面上,洒下点点金色,冬日朝霞下的洛阳城静谧而庄严。
四人站在堤岸上,静静地看着。
路边窝在稻草堆里的一个小乞丐,伸着懒腰醒了过来,一抬头瞧见公蛎如丧家之犬的脸,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趿拉着破鞋飞快地跑了,腿脚灵便,不瘸不拐。
正是那个拽了琅玕珠的小娟子。
一切都是假的!连小乞丐都是骗子!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公蛎瞬间崩溃,指着毕岸、苏媚和胖头悲愤交加,半日说不出话来,突然发足狂奔。胖头大急,跟着后面一边追一边叫道:“老大你去哪里?”
公蛎回身吼道:“滚!老子再也不相信你们了!”
随后赶来的毕岸一把拉住胖头:“让他静一静。”
公蛎跑了几步,看到胖头等人并未追赶,更加伤心,看着冰面上孤独的倒影,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为可怜的人,瞅准正中一个钓鱼的冰洞,闭眼一个猛子跳了下去。
胖头号啕大哭,若不是毕岸死命拦着,也非要跳下水去找公蛎不可。
水冷得彻骨,公蛎却有一种暖暖的安心感,或者自己本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洛水的洞府里。回家的念头一上来,公蛎忽然剧烈地想念那个简陋的洞府,甚至嗅到了门口丁香花的香味。
可是游出好久,还能听到胖头撕心裂肺的痛哭,公蛎忍不住折回来,从水面中冒出头来,勉强道:“别哭了,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胖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咧嘴哭道:“真的?什么时候回来?”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公蛎鼻子又酸又辣,恍惚间看到毕岸凝重的眼神,叹了口气往深处潜去,刚游了丈远,又凫上来,嘱咐胖头道:“我今日约了对面江公子去梨园听戏,你帮我告知一声,免得他空等……”
毕岸凝望着已然平静的水面,道:“我有时真的怀疑,是不是我弄错了,他根本承担不了如此大的责任。”
苏媚表情轻松,道:“不,就是他。石人中途停手,或者也源于此。”
毕岸双眼亮了起来,微笑道:“是,就是他。”
胖头像个没娘的孩子,哭得十分狼狈。苏媚递给他一条手帕,认真道:“放心,龙掌柜一定会回来的。”
胖头哽咽道:“真的?”
苏媚强忍住笑,道:“走之前还惦记着对面江公子的约定,你想他能走多久?”
胖头想了想,觉得苏媚说的有道理,擦干了眼泪,笼起双手对着河面叫道:“老大,你早点回来,我们等你!”
毕岸歉然地看了一眼胖头,道:“是我们过分了,琅玕珠中有噬尸虫,应该早些提醒他的。”
苏媚无奈道:“当我发现玲珑将噬尸虫通过琅玕珠送给他时,他已经佩戴多日,虫子已经上了身,只能静观其变。只是没想到,玲珑竟然遭此意外,线索全部断了……”
三人看着明亮的冰面,默然不语。
而冰层之下,河水深处,孤独的小水蛇摆着尾巴,箭一般地往洛水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