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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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山雨欲来(3)

这时,荣禄又被慈禧升为工部尚书兼署步军统领,地位愈加显赫了。他仗着有慈禧做后台,野心更大,竭力谋进军机处,便攻讦沈桂芬,企图排挤沈而后取而代之。谁知沈桂芬也不示弱,联合李鸿章、翁同龢一起上章弹劾荣禄。慈安见机会来了,便以调停为由,将荣禄改任西安将军,远调陕西。慈禧见好几个汉大臣竭力反对他,怕招引满汉不和,便只得割爱,屈从慈安的安排。荣禄这一调便是二十年,直到光绪二十年才再次进京谒见慈禧,这时彼此都老了。慈禧念及旧情,把他调回京师,重授步军统领。荣禄感慈禧之恩,对她俯首帖耳。中年时期的那段情史在慈禧心中刻下了永远不忘的痕迹。她从来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仇必报,恩必酬,情必偿。不过几年工夫,荣禄直线上升,擢尚书,晋协办大学士,再晋文渊阁大学士,入军机,位极人臣。戊戌年帝后之争中,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后一边。庚子年拳乱时他又护驾西行,成为慈禧患难中的忠臣。回銮后,慈禧便把北洋军权授给他。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把三十年前的旧情人直当作她的护甲金神看待了。谁知荣禄福高寿却不高,先她而去,慈禧悲悼不已。她要让往昔心中的如意郎君在阴间享受着人世间的崇高祭祀,这便是溥仪被立为皇嗣的最深层的原因。这种妇人心底里的秘密,哪里是跪在床沿边的三个男人所能猜得到的。他们都叩头领旨。

“张之洞。”慈禧气息微弱地叫了一声。

“臣在。”张之洞答应着。

“你去拟旨吧。”

“嗻!”

张之洞起身,退出后殿,来到中厅,早有小太监侍候着笔墨。他想了想,写出两行字来,捧着再进后殿。

“臣已拟好,请老佛爷过目。”张之洞将所拟高捧过头顶。

“你念吧!”慈禧闭着眼睛吩咐。

“嗻!”张之洞念道,“朕奉慈禧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慈禧默默地听着,心里想:溥仪还不满三岁,祭告祖宗,登上九五之尊,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一个还不能离开奶娘的孩子如何治理国家?已经调教过两个娃娃皇帝了,现在轮到了第三个。大清国的国运怎么会如此艰难,爱新觉罗家族怎么会如此不兴旺?她心里很悲哀,而这一次的三岁小儿,自己已无能力调教了。想到这里,她更感到无比的悲苦凄怆!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她咬紧牙关,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清瘦文弱的载沣:这决不是一个能担负江山社稷重任的领袖人物,不要说远古时期的周公旦,就是开国之初的多尔衮也要远远地强过他。唉,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既然叫他的儿子做皇帝,摄政监国的事,不交给他,还能交给别人吗?他不是周公旦、多尔衮那份材料,眼下的局势也要把他推到周公旦、多尔衮的位置啊!

“张之洞,你再拟一道旨。”慈禧深深地却又是毫无力气地叹了一口气。

“臣遵命。”

“醇亲王载沣着授为监国摄政王。”

载沣正为自己的儿子当上皇帝而高兴,同时又顾虑着这么小的儿子如何做皇帝,自己的位置如何摆的时候,猛地听到这道懿旨,不禁喜上心头,暗暗钦佩老佛爷的英明。他赶紧叩头,声音响亮地应了一声:“臣领旨!”

“你们去吧。”慈禧无力地摆了一下手,三个大臣再次磕头,起身,面朝着太后后退。

望着三个缓步后退的顾命大臣,一个黑影蓦地出现在慈禧的眼前。此人脸上露出恭顺的笑容,眼睛里却射出两道火一样的光。这眼光射得生气已尽的老太太心神不宁。她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一个决定断然形成了。

“载沣!”慈禧拼着力气叫了一声。

“奴才在!”

载沣立即就地跪下。这时世续、张之洞已走出帘外,听到这一声喊,也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一颗心惴惴地望着帘子。

“你过来一下!”

“嗻!”

世续、张之洞知道老佛爷要单独跟摄政王说话,转身走出后殿。

“载沣。”慈禧望着即将成为皇帝本生父的年轻侄儿,把原本低沉的声音再压低,“袁世凯要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帝的事,你听说了吗?”

“奴才不知。”载沣紧张地回答。

这样大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如此懵懂的人,能当好摄政王吗?慈禧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事已至此,再别无选择了,她不得不扶他上马,并为他扫除拦在马头的那块大障碍。

“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没有查实,但无风不起浪,总有点来由。”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佛爷,头脑的清晰、办事的果决仍不减丝毫,“袁世凯这个人,我观察多年了。此人貌似大忠,实为大奸,他不但是你们父子日后的敌人,也可能是我们整个满洲的敌人。”

载沣明白过来了,今夜的召见,何以没有奕劻和袁世凯的参加。他对袁早已嫉恨在心,听太后这么一说,立即气势汹汹地接话:“袁世凯阴险桀骜,奴才也早虑他久后必生变异,以后一定要狠狠管束他。”

载沣想到自己已是摄政王了,只要皇上、太后一死,他实际上就是大清王朝的皇帝了,到那时,袁世凯还能不听他的?

慈禧吃力地摇了一下头:“你不是袁世凯的对手,你管不了他。”

“那么奴才将他削职为民,解除他的一切权力,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载沣虽然对太后这句话不服气,但他不敢反驳,只得再拿出一招来。

“载沣!”慈禧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要记住汉人的一句古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我一向很服膺。对付袁世凯,不是罢官就可以了却的。你执政之初,便要寻一个借口,将他杀掉,为你们父子,也为我们整个满洲去掉这个隐患。”

“嗻!”载沣惊得合不上口,他没有想到垂死的老伯母还有这种大丈夫式的魄力。

“你赶快回府去,把溥仪抱进宫来。”慈禧又一次无力地扬了扬右手,补了一句,“要记住我的话。”

“奴才记住了!”似乎顿添了无穷勇气,年轻的摄政王刷地站起来,迈开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养心殿后阁。

一个时辰后,中国末代皇帝溥仪被一顶大轿抬着,躺在奶娘的怀里,含着乳头,半睡半醒地离开醇王府,在十六盏大红宫灯的导引下,通过大清门进入紫禁城后宫。

三、徐世昌来到袁府,为把兄弟画策渡难关

第二天早朝时,世续向阖朝文武大臣宣读召溥仪进宫、授载沣为摄政王的圣旨。一股浓重的阴影罩在大家的心头:皇上一定是生命垂危了!

清朝从康熙晚年开始传下一道规矩:不预立太子。当皇帝处于弥留之际,从皇帝身上掏出遗嘱,并开启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的金匮,将金匮所贮藏的继位人名与遗嘱一起对照,无误后当众宣布。光绪皇帝无子,现在将溥仪接进宫,又授其父为摄政王,无疑溥仪就是大阿哥,无疑皇上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家都心头沉重,有一个人除沉重外,比众人还多一番恐慌,他就是袁世凯。听了这两道圣旨后,他第一个意念就是:怎么能和大家同一个时刻听到?事前怎么能不知一点内情?袁世凯当然知道,自从雍正朝设立军机处后,军机处就成了国事的最高决策机构,军机大臣就是国家的当政者。国家大事,没有一件不是和军机大臣商量的。立大阿哥这样的头等大事,他,一个军机大臣,居然事先一无所闻,事后与普通大臣一样,由宣召而得知,岂非咄咄怪事!眼下朝廷的权力将移交到载沣的手里,联系到社会上广为流传的戊戌年告密案,这不明摆着是载沣在有意排斥吗?老佛爷还没有死,他们便动手了;老佛爷一旦山陵崩,那刀不就会架到脖子上了吗?袁世凯想到这里,不觉周身凉透了。他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望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副“清也吾所望,贫者士之常”的联语出神。这是生父袁保中特为他而书写的。大富大贵、红得发紫的袁世凯,此刻似乎从这副联语中领悟到了平时不曾想到的深远含义。

“爹。”不知什么时候,袁克定进来了,对父亲说,“梁士诒昨夜告诉我一件事。”

“啥事?”袁世凯警觉地问。

“城里这两天都在说,爹要拥立振大爷继位。”

“浑蛋!”袁世凯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参与立嗣的大事,一定是这个谣传刺激了老佛爷。他气得嚷道:“这些烂嘴烂舌的家伙,非千刀万剐不可!”

“爹,听说召醇王府的溥仪进宫了,那未来的皇上不就是他吗?”袁克定悄悄地问。他知道,今早发生的事,与昨夜听到的流传,对父亲是多么不利。他特为来向父亲献一条解救之计。见父亲黑着脸不做声,他小心翼翼地说,“儿子刚刚路过什刹海,见醇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贺喜的人填满了王府门前的几条胡同。儿子想,爹和摄政王同为军机大臣,是不是也去一趟醇王府呢?”

去醇王府,借道贺为名,与载沣好好地畅谈一番,向他解释清楚,当年置皇上于很不利的政变案,根本不是自己向老佛爷告的密。对他说明白,自从杨翠喜事件发生后,自己对载振的看法大变,载振根本不是做大梁的料子,这两天京师里的谣传纯属无稽之谈。说得投机时,再给载沣塞张百万两银票。不要说儿子即将当皇帝,老子就不愁没银子了,老佛爷富有四海,但她的开支仍由内务府安排,她也常常愁银子不够开销,指望臣工们给她送礼,何况还没掌实权的年纪轻轻的醇王爷!对,一贯相信钱能通神而且将此道运用得十分圆熟的袁世凯,决定接受儿子的意见去试一试。

“好,你去准备下,我过会儿就去。”

“是。”袁克定见自己的主意被父亲采纳,心中得意,他转身出门。

儿子刚出门,袁世凯转念又想,万一载沣那小子新恶旧怨交织一起,加之今日的无上权势,摆起臭款来拒不相见,那岂不太失面子了,不如让克定先去试探一下。他把儿子叫进来吩咐道:“你先去醇王府递个片子,见到摄政王后当面告诉他我晚上去拜会。”

“也好。”袁克定十分机灵,他立时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袁克定带上一个书童,兴冲冲地赶到醇王府。这里仍然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比起半个时辰前来似乎还要热闹了。袁大公子亲自来到王府门前,在门房头目的手里塞了一张百两银票,请他快点进去通报。

门房头目见袁大公子出手如此阔绰,早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忙给他倒茶递烟。安排好后,自己亲自进府禀告。

袁克定跷起二郎腿坐在门房里,见那些郎中、员外郎等中级以下的官员们都被拒之门外,尚书、侍郎等高级官员也只是进去之后不过几分钟光景便出来了。拦在门外的人面孔沮丧,参谒出来的人则趾高气扬。袁克定看着这一幅趋炎附势图,心里骂道:“哪一天,我也要叫你们这些奴才们到我袁府门口来表演表演!”

袁克定正在得意时,不料门房脸色尴尬地对他说:“袁大公子,实在对不起得很,王爷他太累了,传令说免了。”

袁克定没想到,载沣居然不见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工商右丞,位在侍郎之下郎中之上,处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原在可见可不见之间。但是他,军机大臣袁世凯的大公子,载沣不见,显然是拒绝了袁世凯的讨好。

“袁大公子,这会子王爷的确忙得不得了,赶明儿个人少一点再来吧。那时王爷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袁大公子您呀!”接了袁克定一百两银子,门房头谦卑地哈着腰,编了几句话来安慰着。

袁克定只得怏怏起身,回家后向父亲说明。醇王府的拒绝,使袁世凯心中更添三分不安。就在他苦无对策的时候,天崩地裂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来得异常突然,异常离奇。

第二天傍晚掌灯的时候,从宫内传出噩耗:在位三十四年,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驾崩瀛台涵元殿。所有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一律缟素戚容,跪在乾清门外,恭听慈禧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贰,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祧穆宗毅皇帝为嗣。现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贰,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现承时事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禀承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文武大臣们跪在萧瑟秋风中聆听圣旨,心中莫不满腹哀思。都说皇帝至高无上,主宰一切,而这位光绪爷载湉,却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帝王。

他四岁进宫,便在所谓的亲爸爸慈禧太后的严厉管束下,在大内后宫那一块窄狭的天地里请安、读书、吃饭、睡觉,既无父母的亲情疼爱,又无兄弟姐妹的手足嬉乐,那一种刻板、单调、冷漠、乏趣的环境养成他内向、孤僻、抑郁、懦弱的性格。长大成人后,又迫于慈禧的淫威,立一个他并不爱的女子为皇后,自己喜爱的妃子却不能亲近,到头来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慈禧推下井去淹死。亲政没有几年,又逢戊戌政变。从此便囚禁瀛台,失去自由达十年之久。他自叹不如汉献帝。其实这样的帝王,人生的乐趣,简直不如一个乡野的牧童,一个云游四方的流浪汉。许多大臣们想到这一点,莫不为他们的大行皇帝流下真情的泪水,怜恤他短暂悲惨的一生。更有年老的王公们,想起从咸丰十一年来,四十七年里,亲眼看见了三个冲龄登基的天子,两个无儿无女寿不及中人的大行皇帝,他们从心里哀叹大清国运的多灾多难。然而,他们万没料到,还不到一个对时,近半个世纪来一直支撑着朝政、七十四岁高龄的慈禧太后崩于仪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