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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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山雨欲来(7)

明摆着这是嘲笑小叔子只会听戏放鹰,没有做大臣的本事,从小在奉承声里长大的洵贝勒如何听得了这话!他顿时火冒三丈,也不顾嫂子的显赫出身,冲上前去一步,指着她的额头说:“你敢嘲笑咱无能吗?你的大哥又有几分能耐?”

瓜尔佳氏毫不示弱,回敬道:“我的大哥虽没有多大本事,他到底做过炮舰管带、水师翼长。你呢,六爷,你知道炮舰是什么模样吗?海水是咸的还是淡的?”

载洵气得全身发颤,脱口骂道:“你这个臭婆娘,想用枕头风来坏爷们的美差吗?没门!”

瓜尔佳氏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连慈禧太后面前她都敢撒娇使嗔,慈禧还得用好话哄着她。长到二十多岁了,谁也没有半个字对她不恭。今日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她成了真正的皇太后,居然有人骂她为“臭婆娘”,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她大哭起来,发疯似的向载洵冲去,骂道:“你这瘟猪咬疯狗拖的东西,你敢骂我!”

这时载沣赶来了,后面跟着刘佳氏。她拄着拐杖,颠着两只小脚,跑得气喘咻咻的。

两叔嫂竟然扭打起来了。堂堂摄政王府怎能出现这等事,载沣吼了一声:“你们都松开手,这成何体统!”

载洵、瓜尔佳氏都不听他的。载洵破口大骂:“贱种,骚货!”两手抓着嫂子的肩膀向后推。瓜尔佳氏骂道:“瘟疫死的,草席埋的!”一边拿头向小叔子撞过去。

刘佳氏听到儿媳妇用这样刻毒的语言咒骂她的宝贝儿子,又伤心又气愤。见载沣不能制止,她甩掉手中的拐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大闹起来,嘴里喊道:“老王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是什么世道啊!家里都成这个样子了,我对不起你,我不活了,我去陪你算了!”

一边喊,一边拿头碰地,碰得鲜血直流。载沣见母亲急成这个样子,忙扶起她,高声唤仆人。几个仆人过来,将老福晋抬起。载沣冲进屋里,打雷似的叫道:“额娘都快要死了,你们还在这里胡闹!”

载洵见母亲嘶哑着喉咙在嚎叫,满脸是血,忙松手,跑到院子里去看娘。载沣望了妻子一眼,恨恨地说:“都是你惹出的祸!”

瓜尔佳氏知道婆婆已经盛怒了,自己闯祸不小,便干脆扑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放声大哭,喊爹喊妈的,吓得冰儿等一班丫鬟老妈子们忙过来劝说搀扶。

载沣在母哭妻闹中如一根木头似的呆立着,竟不知如何是好。

五、锡拉胡同与肃王府的密谋在同时进行

醇王府里这一场叔嫂、婆媳之间的闹剧很快便传了出去,不少王公大臣听后都摇头叹息。有的说,老佛爷在世时虽然是大权独揽,但她公私还是分得清楚的。她娘家里的人也只能得个承恩公的虚爵,并没有出任实职。方家园里储存的金银珠宝不少,但国家政事却不敢干预,慈禧本人也从不把国事与她的兄弟们商量。醇亲王监国还没有几天,国家的重器要缺,简直成了王府家宴上的鸡鸭鱼肉了,朝廷还有什么体面?

海军大臣一职,叔嫂双方都不肯让步,载沣也无法调停,便只得暂时搁下,先宣布筹建御林军,授载涛为专司训练大臣,毓朗、铁良协助。

此事立即在朝中引起议论。联系到那次家庭争吵,许多大臣也看清了载沣的用意,都很失望。尤其是张之洞,这么大的一件事,也没与他这个老相国商量商量。陡然间,他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失落感。就在这个时候,徐世昌带上一支尺把长的长白山野生全参来到锡拉胡同看望他。

张之洞向来不受馈赠,但他眼下实在体气太弱,这样大的长白全参实在罕见,是补中益气的好药。徐世昌是翰林出身的总督,在张之洞的眼中不是俗人,经不住徐的诚恳劝说,张破例收下了。

从保养身体到学问文章,徐世昌很得体地说了不少奉承话,七十二岁的老头子听得很舒心。话题自然谈到了朝政。张之洞的口气里,明显地流露出对载沣的不满和对时局的忧虑,气氛与徐世昌的要求甚为相合。徐世昌是做了充分准备而来的,又从一批激进的皇室后生中揽到了一些消息,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说:“老相国,古话说得好,治国非倚重老成典型不可,老佛爷历经咸、同、光三朝,于极重极大之内忧外患中保住了大清朝的江山,真不容易。其关键所在,即倚重老臣。同治年间依靠曾、左等人平定长毛,光绪一朝,靠李文忠公和您才度过甲午年、庚子年那样的大灾大难。”

“哎,别提了,曾、左、李都走了,我也待不久了,还是闭了眼清静些。”张之洞颓丧地说。

“说哪里话!老相国,新主冲龄,监国年轻,大清朝还要靠您这根顶梁柱呀!”徐世昌就势激一下。

“说得好听,顶梁柱!”张之洞冷笑一声,“柱子老了,年轻的急着要顶上来哩!”

“是呀。”徐世昌赶紧将谈话引入轨道,“这次筹建御林军,用的全是一班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朝内朝外议论的多啦!”

“菊人,我老了,又生着病,平日里很少出去,你听到些什么议论,拣几条主要的说给我听听。”几十年与政事息息相关,只要两只眼睛没有闭上,张之洞便不能一天不过问政事。这给徐世昌提供了进言的良机。

“我是个外臣,这一年多里朝廷的事也了解不多,近半个月来住京师,只偶尔听到一些老友们说说而已。他们都说摄政王监国会有一番区别于老佛爷的动作,从筹建御林军一事看,这番动作已露端倪了。它有两个特点:一是用皇族,二是用年轻人。”

张之洞没有反响,只是半眯眼睛听着。

“老相国,”徐世昌有意将声音压低,“我听人说,这些日子来醇邸、肃邸和世府特别忙碌,一班亲贵少年日夜出入其间。摄政王、肃亲王和他们的态度大体一致,世续老中堂则较为持重,他不喜欢这班子轻浮少年的狂妄躁进。”

“这班子人究竟要做什么,你听到点风声了吗?”张之洞显然对此很关注,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老相国,我这是道听途说,算不了数的,但事态看起来的确是严重的。”徐世昌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说吧,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张之洞伸了伸腰。他这些天也听到些风声,说是铁良、良弼等人活动频繁,他要在徐世昌这里得到证实。

“老相国,听说满洲亲贵中现在冒出一批激烈的年轻人,他们在酝酿一个大的计划,那就是要通过这次新旧更替的机会废除军机处,建立一个以皇族和满人为主体的新内阁,将汉人从一切要害部曹里赶出去,以便对付国外排满的革命党和国内的仇满势力。”

“狂妄!”张之洞抑制不住而愤怒起来,“大清国将会断送在这批乳臭未干的小儿们的手里。”

“我早两天见到袁慰庭,谈起时局来,他也唯有叹息而已。他说他已做好了准备,回河南黄河岸边做一个蓑衣钓徒。”

“哎!”张之洞似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哎”了一声,却不见下文。原来,这句“蓑衣钓徒”的话,蓦地激起他一股与袁世凯命运相连的感情。

张之洞一向瞧不起行伍出身的袁世凯。举国上下对袁的新军新政一片恭维的时候,唯独张没有一句赞辞。张认为湖北的新政远在直隶新政之上,湖北的新军也不亚于北洋军,至于袁为办军政而不择手段的行径,则更为素以理学名臣自居的张所鄙夷。但他们却同时调进军机处。张明白,他和袁的同时进枢府,背后的目的不去谈,表面上至少显示了慈禧太后对新政的认同,对汉人有为者的依赖。袁在张进京后做出了一系列殷勤的姿态,这之后,张对袁的鄙夷之心渐渐减弱,相反,同舟共济之心渐渐增强。今天,种种迹象都已表明,那些不谙世事狂妄躁进的轻薄少年正在咄咄逼人地抢夺权力,首当其冲成为他们障碍的就是作为汉人代表的他和袁世凯。慈禧临终前夕议嗣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突然感觉到袁将有不测之祸。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心绪,浸漫了这个衰朽老者的心。他终于含着不尽的深意,对徐世昌说了一句话:“你去告诉袁慰庭一声,要他处处留心一点。”

张之洞的估计没有错。就在锡拉胡同张、徐会晤的同时,东城肃王府里,一场重大的密谋已从下午进行到深夜。

肃王府的主人善耆,是清太宗皇太极的长子武肃亲王第八代孙,四十出头,矮矮胖胖的。公交车上书那年,他结识了康有为,戊戌期间与康梁维新派关系火热,善耆因此而得罪了慈禧,贵为亲王,只做些管理雍和宫、理藩院事务等闲职,不得重用。善耆自知从政无望,转而厕身优伶间。慈禧最喜欢看戏,临死前几年,几乎每日必看。善耆声音洪亮,京戏唱得有板有眼,他常常粉墨登场,博取慈禧一笑。慈禧见他沉迷梨园,知无大志,反而放心了。去年徐世昌调东北,他便接替徐做了民政大臣。等到慈禧一死,载沣掌权,善耆意识到大展抱负的时候到了。他的身份地位和久被压抑的处境,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急于攫取权力的皇族亲贵中的少壮派首领,载洵、载涛、毓朗、铁良、良弼等人隐然把他奉为盟主。时至半夜,肃王府议事厅内的话题开始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咱们大清的军权旁落,从曾国藩那时起到现在已经五十年了。收回军权,这是新朝政纲中最为重要的一条。”

说话的是陆军部大臣铁良。此人二十一岁,长得鹰眼雕鼻,满脸凶鸷之气,虽为贵族子弟,却无纨绔气习。他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门门功课优秀,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执掌全国军队的勃勃野心。

“我领陆军部一年来,深感北洋新军中有一股与朝廷离异之心。”

“铁良说得对!”良弼立即接话,这位也只有二十来岁的皇族青年,长得仪表堂堂,文才武功,均为满蒙大臣子弟之冠。他尖锐地指出:“造成军队和朝廷离异的始作俑者为曾国藩,而把它推向危险边缘的则是袁世凯。从小站练兵开始一直到直隶任上训练北洋六镇,他采取的手法是网罗亲信,培植死党,广行私恩,效忠一人。国家花费巨资,训练出来的却是他袁世凯一人的军队。他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大家都说北洋军只知袁宫保,不知大清朝。”毓朗补充。

铁良阴沉沉地说:“老佛爷洞悉袁世凯的居心,去年撤了他的直督调进军机处,原是为了削去他的兵权。现在他虽然不能调动北洋军了,但多年来培植的亲信死党已安插在各个镇协标营中,根本无法清洗掉。他灌输的那一套绝对服从他一人的教育,也很难从那些头脑简单的兵油子里去掉。袁世凯的确是咱们大清朝的心腹大患。依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彻底根除这个隐患。”

“杀掉他!”载洵、载涛几乎同时叫出口。

“对!”铁良死劲地把手中的瓷茶碗往大理石桌面上一叩,薄胎茶碗立即破成两半边,茶水流满一桌子。

“各位都说得很好。今天议事议到这个地步,可算是议到窾要上了。”善耆的口气与他的盟主身份甚是相合,“我看袁世凯就是今天的庆父。庆父不除,鲁难未已。当年他出卖新政诬告先帝,以此骗取了老佛爷的信任,借别人的血染红了他的顶子。”

说到这里,善耆想起自己因此而多年受屈,心情甚是不平静。他提高大嗓门说:“但是老佛爷毕竟英明,到了晚年,终于看出了谁是忠臣,谁是奸佞。嗣立今上的那次重要会议,就没有叫袁贼参与。这是老佛爷对袁贼的一个严重警告。假若她老人家不归天,今日也要对袁贼采取断然措施的。”

善耆这几声“袁贼”,把会议的火烧得更旺了,使大家顿时明白大清朝与袁世凯简直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铁良又冒出惊人之语:“袁世凯是与革命党暗中勾连的奸细。”

众人觉得这句话来得突兀。良弼问:“这倒没听说过,宝臣兄一定有根据。”

“你们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铁良阴鸷的眼光将大家扫了一眼,“袁世凯和张之洞会衔保奏一个神秘的人物……”

“你是说宪政馆的杨度?”善耆打断他的话。

“正是。”铁良点头,“老佛爷上了他们的当。我在日本留学时,对杨度这个人的底细很清楚。他第一次在日本期间,就鼓吹骚动,攻击朝廷。第二次逃亡日本,又与孙文、黄兴等革命党徒交往密切。这样一个人,根本不能用,袁世凯却奏调进京,还叫儿子与他拜把兄弟,又送他房子,送重礼贺他讨小老婆。袁世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就是想通过杨度这座桥与孙、黄革命党徒取得联系,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成为孙、黄的内应。”

“真是一条大蛀虫!”良弼愤怒地拍打桌面。

“张之洞也是个老糊涂!”毓朗骂道。

“杀掉袁世凯,勒令张之洞回家养老!”载涛嚷道。

“大家都安静点。宝臣这点提醒非常重要。”善耆用手压了压,“明天我要好好地跟摄政王说说……”

“肃王爷,你明天跟他说话,第一条先说海军部的事不能变!”载洵急急地打断善耆的话。

“洵贝勒,你放心吧,你的海军大臣飞不走。”善耆笑着说,“我把今天大家所议的归纳成这么几条,诸位看还有没有遗漏的。”

众人点头,催他说下去。

“第一条,撤军机处。第二条,设内阁总理制。第三条,内阁的重要部曹都要在咱们的手里。第四条,为戊戌年新政平反,为谭嗣同等六人昭雪。”

“这一条不能跟我四哥说。”载涛打断善耆的话,“先帝在时,四哥常说,皇上遭囚禁,全是康梁等人害的,若没有他们的那一套乱政,哪有两宫失和皇上受罪的后果。大清朝决不能为康梁平反。”

“涛贝勒说得对,大清朝不能为康梁平反。”毓朗附和。

“好好,这条取消。”见载涛、毓朗坚决反对,想必载沣也不会接受,善耆不再坚持第四条了,“我再说下去。第五条,这是顶重要的,杀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