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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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洹上私谋(13)

南京的临时政府见袁世凯真正把皇帝逼下了龙庭,当然不能失信,但以孙中山、黄兴等人为首的革命党人,总对这位在满虏官场中混了三十多年,几个月前还一再声称在中国应行君宪不能行民宪的袁世凯很不放心,他们决定要对他实行一些制约。独立省区的代表们在皇帝未退位之前,几乎都一致认为把大总统一职让给使皇帝退位的袁世凯是应该的,现在真的要让他做总统了,大多数代表又担心起来。他们怕袁世凯说话不算数,会剥夺他们既得的权力地盘,更怕他哪天翻脸不认人,对他们打击迫害。于是紧急开会,制定条款,试图给袁世凯套上枷锁,令套上枷锁的袁大总统始终不敢偏离民主共和的轨道。

第一条款,是匆忙制定《临时政府约法》。临时约法规定国家的政体为内阁制,内阁总理及各部总长称为国务员,中华民国以参议院、临时大总统、国务员、法院行使其统治权。第二条款,中华民国的首都定在南京,不得改变。第三条款,临时大总统辞职后,俟参议院举定新总统亲到南京受任之时,临时大总统及国务员始行解职。

孙中山的临时政府实行的是总统制,没有设总理,各部总长直接向总统负责。宋教仁热衷于政党内阁,刘揆一附和他的主张。各省代表便以为宋教仁有做总理的野心,结果,不仅总理内阁制被否定,连宋教仁的内务总长也被否定了。现在袁世凯要做总统了,为要制约他,又将总统制改为总理制,以便分他的权。北京既是清廷的都城,也是袁世凯的地盘,革命党人怕袁在北京,他们管不了,便坚持南京的首都地位不能改。再来第三条款加以限制:不来南京不交权。

袁世凯老于宦术,见南京又耍出这几道把戏来,心中大为不快。他将唐绍仪、杨度叫去,指着刚收到的电报质问:“你们看看,孙文他们来这一手是什么用意?”

唐、杨把电报看了下,一时做声不得。

“他孙文做总统就不要总理,我袁某人做总统,就来个总理牵制我,这像话吗?”

唐绍仪在上海办谈判,谈到中途,以越权之咎被免去了总代表的职务。他一回到北京,袁世凯就对他大加抚慰,说明了此中原因。唐绍仪当然能体谅老上司的苦衷。他见电报上写着总理制,心里颇为兴奋,因为只要设总理一职,他自度此职就非他莫属。他要促成总理制实施。

“慰庭兄,关于总理内阁制,你不妨接受,只是加上一条:不能行政党内阁制。因为若行政党内阁制,内阁总理则由执政党产生,明摆着总理便落到南边去了。不行政党内阁,则总理由总统提名,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杨度本是最早提出政党内阁制的,但现在显然不能再提这码事了,况且他也有一丝做总理的念头。他知道袁世凯喜欢独断专行,话便说得委婉些:“中国目前的情况,其实最宜行美国式的总统制,不宜行法国的内阁制。不过,南方坚持要改内阁制,也犯不着为此事而影响大局。正如少川刚才说的,只要坚持总理由总统提名,则总统制与总理制实际上是一回事。”

“哦,我明白了。”经唐、杨这么一指点,袁世凯马上就通了,只要不行政党内阁制,设一个总理对自己并无坏处,假若总理敢唱对台戏,罢免他就得了,“好,这一条接受,附上一个条件,内阁是超党派的,不能行政党内阁。”

他拿起电报又看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到南京去就职,是想要我到他们的地盘上去做傀儡,我袁某人从来要自己做主办事。与其做革命党的傀儡,我不如做清廷的内阁总理大臣。这南京是万万不去的,你们看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对付?”

唐绍仪一心巴望新政府早登场,生怕再出乱子,于是劝道:“我看首都设在南京也不错。南京龙盘虎踞,六朝旧都,明代的开基发皇之地,做首都是个好地方。只要权在手里,到哪里都不会做傀儡。”

唐绍仪的机心远不及袁世凯,袁心中的名堂他如何猜得透!在南京与在北京大不相同之处,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袁世凯望着唐绍仪苦笑了一声说:“南京这么好,干脆你去那里就任大总统好了。”

这句挖苦话说得唐绍仪面色尴尬,竟不能再开口了。杨度在心里谋划了很久,总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正在这时,一个贴身副官进来禀报:“民政大臣赵秉钧有要事求见。”

袁世凯起身,对唐、杨说:“我到隔壁去见见智庵,你们再帮我想想。”

说着出去了。一会儿袁世凯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气地说:“王府井一家珠宝店被抢了。这点小事也来问我,抓起来杀头就是了。对付这些人,只能用曾文正公的办法,重刑重典,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

正当革故鼎新之际,北京城比过去更显得混乱,打家劫舍的事时有发生。一到天黑,老百姓都不敢出去,家家户户把大门关得紧紧的。“有了,就从这点上做文章!”杨度猛地灵机一动。

“有法子了!”他兴奋地对袁世凯说出一个主意来。

“晳子能干!”袁世凯听后满口称赞,当即做出决定,“行,就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袁世凯向南京回电:一切依照参议院决议办事。

于是南京参议院开会,接受孙中山的辞呈,十七张选票全部投给袁世凯。两个多月前,革命领袖孙中山当选为临时大总统时,还只得了十六票。现在前清总理大臣袁世凯却真像美国的华盛顿一样,获得了全票!这真是一件令千千万万革命党人难以预料的怪事。

南京参议院决定派出一个高级别的专使团,前往北京专迎袁大总统南下就职。专使团以革命元勋蔡元培为首席专使,宋教仁、汪精卫、魏宸组、钮永建四人为专使组成,即日离宁赴京。

专使团到达北京时,袁世凯命唐绍仪代表他在前门车站迎接,又特为打开正阳门,以当时最为崇高的礼仪将蔡元培、宋教仁等人请进北京城,下榻在贤良寺里。

当夜,袁世凯设盛宴于六国饭店,为专使团洗尘。袁频频举杯向专使们一一敬酒,又极力称赞他们襄助孙中山创建临时政府的功绩,尊他们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功臣。说得书生气极重的蔡元培感动不已,连连说:“袁大总统不愧为中国的华盛顿,中华民国有袁大总统领导,此乃民国政府和中国人民之福。”

第二天,唐绍仪率领一批人来到贤良寺,与专使团正式会谈。

唐绍仪郑重其事地拟定了袁世凯离京的日期,规划南下的路线及临时休息的落脚点。蔡元培也把南京城里住所的安排做了说明,又带着歉意地说,袁大总统内眷多,目前南京临时政府所在地原两江总督衙门里面房子可能不够,先将就着住,以后再专款修造。

下午,唐绍仪对专使团说,上午所讨论的已报告了大总统,大总统对南京方面的安排甚为满意。蔡元培等人放心了。于是又商量就职典礼定在哪一天,请哪些外国公使参加,等等。双方谈得很顺利很投机很融洽,毫无一点芥蒂。专使团里五位专使,除汪精卫见过袁世凯外,其他四人过去都未与他谋过面。他们长期为一介平民,对前清官场,对袁世凯多少有些敬畏。这两天来亲见袁平易近人,态度诚恳,唐绍仪及其助手们也都谦和有礼,很好说话,专使们的心里装满了好感。

夜晚的项目是在吉祥大戏院看时下京师最走红的花旦梅兰芳的《宇宙锋》。

这梅兰芳其实是个男人。他家祖传三代唱皮黄。祖父梅巧玲不仅唱花旦,也唱青衣,最得慈禧的喜欢,是同光年间著名的十三名伶之一。梅兰芳今年才十八岁,却有十一二年的戏龄。他身材窈窕,扮相俏丽,祖传的绝技再加上本人的聪慧勤奋,使得他年纪轻轻便已压倒群芳,在京师菊坛旦角界独步一时。一曲《宇宙锋》真正唱得甜润清亮、缠绵婉转,这几个南方籍的专使听得如醉如痴。三十岁湖南才子宋教仁眼睁睁地盯着台上那个如弱柳娇花的旦角,他简直不能理解,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比一个美女还要妖媚迷人!

正看得出神,戏园子里突然嘈杂起来,只听得有人大声说了句:“不好了,闹兵变了,丘八们要打进戏园子来了!”

就这一句话,把大家弄得惊慌失措起来,纷纷离席向太平门奔去,吵闹声、哭骂声、喊叫声混在一起,好端端的戏园子如同来了瘟神,遭了火灾,老板在台上苦苦哀求他们安静,坐好,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戏园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坐在前排的专使团起先还想保持点威仪,坐着不动,后来眼看越来越不行了,心里也慌起来。陪着看戏的唐绍仪一面稳定他们的情绪,一面吩咐担负保卫职责的巡警们务必保护专使们的生命安全。五六个巡警架起亮晃晃的刺刀,大声地在前后左右吆喝,把挤在旁边的听戏者赶开,护送专使们出了大门,又送上马车。三辆马车上分坐着唐绍仪和蔡元培等五位专使,每辆车上再加派一个荷枪实弹的巡警。车夫扬起鞭子,马车离开吉祥大戏院向贤良寺奔去。

此时还不到九点钟,街上便一点灯火也看不见了,漆黑得如同天地都死去了一样,坐在马车里的专使们心里都忐忑不安。突然,他们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堆亮光。再向前走十几丈后才看清楚,那是一群火把。火光照出三四十个人来,一个个身上穿着凌乱的军装,手里拿着刀枪棍棒,凶神恶煞地敲门打户,高声喊叫:“有值钱的家伙都扔出来,老子要破门杀人了!”

喊声中,只见窗户里不时抛出些东西来。有一家当铺门被撞开了,里面传出惨痛的呼叫声。专使们目睹此情景,吓得毛骨悚然。唐绍仪忙对车夫说:“左转,向左转,从那个小胡同里穿出去!”

三辆马车驶进一个只有丈把宽的小胡同里,天又黑,路面又不平稳,马车东拐西扭颠颠簸簸的,专使们坐在里面,好像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似的。还没走出一里多路,又见一队人群,比刚才的人要多得多。他们中许多人的胳膊里挟着包袱,肩膀上扛着箱子,又对空放枪,哇哇乱叫。显然这也是一批已饱掠财物的兵痞子。

“真的是闹兵变了!”蔡元培神色不安地对坐在身边的唐绍仪说。

“这两个月来北京城就没有安定过。”唐绍仪的嘴巴也有点抖,“这两天因为专使们来,已派了几千个巡警加强警戒,都没有压住。不知这又是哪一部分的兵在闹事。”

唐绍仪边说边指挥马车夫再拐弯。没有走多远,又远远地看见一队敲门打户乱喊乱叫的兵痞子。马车夫赶快避开。这一行车队在漆黑一团的胡同小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碰见了七八起明火执仗打家劫舍的兵变队伍。犹如行走在深浅不明死生不测的魔窟中,专使们时时刻刻都在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回到贤良寺,一个个早已面色惨白,气喘咻咻。唐绍仪说了好多句抱歉的话后,告辞走了。

正庆幸终于逃离了险境,谁知外面又是一阵喧闹响起。隔着窗棂看时,一群歪戴军帽斜背刀枪面目狰狞的人,举起烟雾腾腾的火把,站在矮墙外的大门边。“开门,开门!”凶恶的喊叫声伴着沉重的敲打声,专使们听了直吓得气都不敢出。

一个管理贤良寺的低级官员赶紧走过去,隔着门大声说:“老总们请不要吵闹,这里住着南方来的专使团!”

“什么专使团不专使团,老子不管这么多!”

“爷爷们几个月没关饷了,拿钱来,万事罢休,没有钱就莫怪爷爷们乱来了!”

“叫专使团出来,先专(捐)几千两银子给老子再说!”

门外七嘴八舌地吵作一团,专使们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心里都在嘀咕:北京城里怎么乱到这种地步?

那小官员又说:“老总们别吵了,这些南方专使都是袁大人请来的客人,得罪了他们,袁大人那一关可不好过。”

吵闹声停下来,一个为头的人说:“既然是袁大人的客人,那就算了,弟兄们,咱们走吧!”

看到一只只火把渐渐远去,专使们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脱衣睡觉。躺在床上,还不断地听见外面的枪声和隐隐传来的喧闹声。整整一个夜晚,北京城里就这样闹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