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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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一拍即合(7)

皇家最早的小汽车是直隶总督袁世凯从英国买来进贡给慈禧太后的。慈禧觉得稀罕,叫人开着送她到颐和园里去。她见往日一天的路程现在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很高兴,回宫的路上她忽然不自在了。原来开车的司机大模大样地坐在她的前头,她不能忍受,训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坐在我的前面?”司机吓得脸色陡变,马上停车,下车来给老佛爷跪着。但他跪在路上,车子却不能前进,这也不是个法子呀!李莲英聪明,忙说:“老佛爷,洋人不懂礼仪,造的车子,开车的就坐在前头,这次让他跪在座位上给您开回宫去吧。下一回,咱们自个儿造一部车,让老佛爷坐在前头,开车的坐后头。”慈禧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叫司机跪着开车。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坐汽车了。她等待着由她坐前头开车的坐后头的车出来,然而这样的车没有造出来时她便死了。民国替代了清王朝,但官场的习气基本没变。这一年多来绿呢蓝呢大轿全面复兴,袁克定这辆德国小汽车,在京师中国人眼中,仍然是稀罕之物。

“难怪这么快!式样又好看,真正的好车。”杨度颇为羡慕地说。北京城里的车虽少,但杨度在日本见过不少车,也坐过车,他有经验。看着袁克定起身拿雪茄的时候,杨度想起自从进屋来就没有见过他用拐杖:“云台,你的腿真的好多了,连拐杖都丢了。”

袁克定高兴地摊开双手,笑着说:“我现在基本上不用拐杖了。人家洋人就是厉害,中国医生都说拐杖丢不了,洋医生就硬是丢掉了我的拐杖。你说人家洋人行不行?”

“这次德国之行,你真是大有收获。”杨度点起一支雪茄抽起来,“又治好了腿,又开了眼界,又得了这么好的一辆小汽车。说说德国吧!”

“这次德国真没白去。”

袁克定也喷出一口烟,客厅里充塞着香气浓烈的烟味。他将在德国的所历所见,挑些重要的说了个把小时,说者听者都兴趣盎然。

“晳子,我觉得德国最好的还是它的国体。”袁克定有意将谈话引到主题,“德皇威廉二世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全体臣民都听他的。国家在他的领导下,万众一心,步伐一致,真正做到无坚不摧,无攻不克。我最佩服的就是这一点。”

杨度点点头说:“世界行君宪最成功的,在东方是日本,在西方是德国。日本我是亲眼看到的,德国我虽没去,听了你的介绍,也知所传不假。他们的成功经验是值得世人学习的。”

“我临回国的时候,威廉二世设宴招待我。席上,德皇对我说:’袁先生,我实话对你说吧,一个德国已不够我治理了,我要在整个欧洲试一试锋芒。‘晳子,你看这个德国皇帝多有魄力。”

袁克定神色飞扬起来,两眼放出亮光。袁世凯对德国的军事力量一向倾仰,在小站练兵的时候便以德国军营规矩训练新军,并在军中开设德国学堂。那时袁克定还只有二十多岁,在德文学堂里学德文。袁克定极聪明,两三年工夫便把德文学得精熟。在德国期间,他可以不用翻译与德国人交谈。

“看来,威廉二世有称霸整个欧洲的雄心。”杨度从来就崇拜英雄,日本的明治天皇和德国的威廉二世在他的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

“我对威廉皇上说:’看到贵国的强盛,我很惭愧,敝国贫穷落后,人民一盘散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同贵国一样的强盛起来。‘晳子,你说威廉皇上怎么对我说?”袁克定放下跷起的二郎腿,挺直了腰板问杨度。

“怎么说?”杨度的注意力也高度集中起来。

“威廉皇上说:’袁先生,我实话对你说吧,贵国人民智力低下,素质差,教育很落后,民主共和是不行的,贵国非帝制不能自强。清廷的垮台不是因为国体不好,而是皇帝无能,若再出汉帝、唐皇、康熙、乾隆,贵国一定会强盛的。‘”袁克定说到这里停住,把眼睛盯着聚精会神聆听的杨度。

杨度的心情突然异常兴奋起来,激动地说:“威廉二世真的这样说了吗?”

“真的这样说了。”袁克定十分肯定地回答,“而且还说,假若我国实行帝制的话,他们德国将全力支持,要钱给钱,要武器给武器,要将官给将官。”

“哦!”杨度不禁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两步。停下后他问袁克定,“德皇这些话,你都告诉总统了吗?”

“我都原原本本对家父说了。”

“总统怎么说的?”杨度急着问。

“家父出自内心地赞叹:’德国这个威廉皇帝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既有魄力,又有眼光,他把中国的问题看透了。你给他写信时代我向他致意,谢谢他对中国的关心,就说我们会认真考虑他的建议。‘”袁克定也站起,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他从杨度表情的变化中看出,这几句话已打动了这位著名的君宪专家,“晳子,你长期研究君宪制,你说说,威廉皇上的话有没有道理?”

袁克定没有看错,德国皇帝的话像一只强有力的手,将杨度灵魂深处那根琴弦重重地撩拨起来。他一贯研究君宪,君主立宪制曾经是他向往憧憬的最完美最理想的国家体制。但是两年多前,他又公开表示拥护民主共和,并为这个制度的建立而奔走效劳,那时已遭到了不少指责,这下若又转回去再倡君宪,世人将会怎样看待自己呢?不会被骂作毫无定见的政客、反复无常的小人吗?

杨度的心里矛盾极了,见袁克定两眼直瞪瞪地逼着他,只得随口答道:“有道理,是有道理。”

袁克定和他父亲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信仰、主义,也不太计较自己前后的话有什么抵牾之处。他的眼睛只盯着一个目标,那就是利益,至于获取利益的手段是否正当,自己的形象是否高尚,后世人如何评价等,他并不很在乎。杨度的迟疑心态,袁克定已经看出,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钓饵还没有下去的缘故。

这时,茂顺进来说:“大公子,饭菜已准备好了。”

袁克定说:“好,晳子,咱们吃饭去,吃完饭后我请你沐温泉浴。”

杨度高兴地说:“正要好好体味一下你的温泉浴。”

餐厅里摆下了丰盛的酒席。待杨度坐下后,袁克定对茂顺说:“晳子先生也不是外人,把大家叫来一块儿吃吧!”

一会儿进来四五个年轻的男人,一个个笑容可掬地围着餐桌坐下。袁克定一一做了介绍,这个是花工,这个是浴工,这个是厨师,等等。杨度看着他们,觉得似乎一个比一个俊俏,皮肤白白的,嫩嫩的,眼睛水灵灵的。介绍到最后一个按摩师时,杨度发现此人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扑着白粉,嘴唇艳红艳红的,像是涂着口红。杨度猛然想起傅粉涂朱的何晏、张昌宗来,觉得甚是有趣,心想:袁大公子的别墅里怎会养了这么一群活宝?

吃饭时,袁克定不断地与这些活宝说说笑笑,还亲自夹菜给他们吃。吃完饭后,花工又唱了一段《苏三起解》。那动作,那腔调,都活脱脱一个迷人的女性。杨度心里暗笑不止。

略作休息后,袁克定带着杨度去沐温泉浴。杨度跳下水。水不冷不热正合适,一股淡淡的硫黄味刺激着鼻孔,摸摸皮肤,有一种滑溜溜的感觉。泡了几分钟后,通体舒服极了。那边,陪同吃饭的活宝们也都笑嘻嘻地下了水,一边互相浇水,一边互相逗笑。袁克定远远望着他们,脸上荡漾着笑容。杨度见他们一个个泡得白里透红,亮光光的,煞是可爱,脑子里突然冒出《长恨歌》里的两句诗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洗完澡后,袁克定陪着杨度躺在皮椅上,喝着咖啡,聊着闲天。“这位大公子可真会享受!”杨度心里不免暗自羡慕起来,又想:倘若让静竹在这里疗养一年半载,天天泡温泉,说不定她的两只腿会很快好起来的。

“晳子,家父总是称赞你的才学,尤其不能忘记那年罢职离京时,你和范孙先生远送卢沟桥的情谊。又说南北调停时你立了大功。”袁克定披着厚厚的德国绒睡袍,一手夹着雪茄,一手端着啤酒杯。

听了袁克定这几句贴心话,两年多来一直坐冷板凳的杨度心里暖融融的。同时,素日拼力压住的委屈感又升起了。他略带酸意地说:“唉,不提这些了,我也是命运不济,辜负了总统的栽培。”

“不能这样说,几次组阁时,家父都有意让你当总理。这次国务卿一职,最初也是你的,只是后来改变了。”

袁克定看了一眼杨度,只见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袁克定清楚杨度的性格,内心里的或喜或忧,总是会很快地在脸上表露出来。

“晳子,你知道家父的主意为何一再改变吗?”

杨度摇摇头。

“我实话告诉你吧,家父身边围着一群老家伙,都是他们坏的事,我也最讨厌他们了。”想起徐世昌、段祺瑞和徐树铮等人,袁克定真诚地表示出愤怒。

“你也讨厌他们?”杨度吃惊地问。

“你不知道,家父用人最重资历,有两种资历他特别看得重。”袁克定放下啤酒杯,郑重地说,“一种是小站练兵的资历,一种是前清大员的资历。”

杨度平时不大注意,经袁克定这一指破,他猛然意识到的确是这样。唐绍仪、赵秉钧、陆征祥、熊希龄、徐世昌这些人,或是在前清做大官,或是在小站练新军,或是两者兼备。怪不得自己不得重用,原来缺乏的正是这两种资历!照这样说来,这一辈子在袁世凯手下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杨度不免沮丧起来。

“我常对家父说,用人当学曾文正公,取其才而不论其资历。家父口头上也承认应该如此,但他就是改不了这个成见。本来想让你当政治会议议长,都差不多就要公布了。谁知李经羲一进京,他便变卦,说李经羲在前清做过云贵总督,能压得住人,晳子到底资历浅了,别人会不服,结果又让那个老家伙做了议长,我反对也没用。”

杨度苦笑道:“假若让你来做总统就好了。”

袁克定正要套出这句话来,赶紧接着说:“倘若我做总统,第一件事便是任命你做国务卿。国事都交给你,使你的平生才学能得到充分展布,做中国的伊藤博文、俾斯麦。”

“做中国的伊藤博文、俾斯麦”,这个久蓄于胸而近年来几乎被视为不可兑现的理想,今天居然由袁大公子再次提出来,杨度胸中冒出一股既兴奋又失落的复杂情感来。但眼前这个对美男子很有兴趣的公子哥儿,他能当总统吗?按照宪法来选举,他的可能性怕永远只是零!杨度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举动被袁克定看在眼里,心里不觉一惊,但很快,一股务必要做太原公子的欲火更炽烈地燃烧:正因为不能做总统,所以才决心要做太子!他不想再绕圈子了,决定开门见山,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

“晳子,抽支雪茄吧,我慢慢对你说。”

袁克定起身,亲自把一支雪茄递过去,又亲自给杨度把烟点着,然后回到皮躺椅上,浅浅地连抽几口,脑子里在紧张地思考着。杨度望着袁大公子少有的皱眉凝思的神态,知道他要说出一番重要的话来,遂不做声,让他自个儿慢慢地思索。

又抽了几口烟后,袁克定掐灭了雪茄,终于开口了:“晳子,实话对你说吧,我是想当总统的。想当的原因,不是因为总统的地位至高无上,权力至大无边,我个人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好处。家父这两年当总统,我亲眼看见他一天到晚有办不完的公事,有诉不尽的苦恼。他为国家所付出的心血,他为百姓所承受的痛苦,别人大多不知道,唯有我这个做长子的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这样,他还要蒙受许多不白之冤,尤其是革命党那批人,现在已是与家父势不两立的生死对头了,天天在骂他咒他,暗中组织人马,想用武力推翻他。看着父亲一天天衰老下去,我心里在叹息:这是何苦而来?当初不出山,在洹上村饮酒吟诗,垂钓观花,岂不十倍百倍胜过今天?我有时跟父亲聊起这事,他每每叹气说:’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曹孟德说得好,倘使孤不在,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如果我不出山,当今的中国还不知有多少个草头王哩,国家能安宁吗?百姓能安宁吗?‘我听了只得点头。家父这番话我深有同感。大概我们袁家天生就是这样要为国家和百姓操劳。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逃也逃不掉。”

袁大公子的正题开场白十分成功,把杨度紧紧地吸引住了。他瞪着两只乌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袁克定,倾听袁的下文。

“尽管亲眼见到家父这么多难处,我还是想接替他的职务干下去,为的不是自身,而是咱们这个国家。过去我也知道咱们国家很弱,百姓生活很苦,但还只是坐井观天,不知外面的世界。这次去了德国,又看了欧洲其他几个国家。唉,晳子,不瞒你说,我难过得好多夜晚睡不好觉,好多白天吃不好饭。跟人家比起来,我们的国家像个什么样子,简直是个垃圾堆;我们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作为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国总统之子,我心里有多痛苦呀!”

袁克定得袁世凯的真传,他的演戏功夫,其神情之真挚,做工之圆熟,比起老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这番表演深深打动了杨度。杨度想起自己在日本生活了多年,虽时时眼看着别国好而怜恤祖国的贫苦,但究竟不若袁大公子这般深切,遂怀着尊敬的心情说:“你说得对。在日本时我也常有这种感觉,总渴望着自己的国家也跟人家一样就好了。”

“正是这话。”袁克定立即加以肯定,并接过话头,“我在柏林时,曾对着莱茵河立下宏誓,一定要为国家的强盛而奋斗,哪怕累死苦死也心甘情愿。所以明知总统一职于己无利,但我还是要做,为的是要取得一个为国家办大事的最有利的地位。”

杨度听到这里,不觉重新将眼前的大公子打量了一番。与他交往了多年,还真的没有看出,他竟然与自己的心思这般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