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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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一拍即合(11)

蔡锷自然感激袁克定和杨度的大力推荐,梁启超也感激他们。由于蔡锷的关系,这两年因各人忙自己的事而显得疏淡了的梁、杨关系又变得热火起来。他们都把宝押在蔡锷的身上,企盼这位年轻的军事奇才能做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得力工具。

这天,蔡锷因母亲和妻儿来到北京,在东来顺酒家设宴招待师友。邀请了梁启超、杨度赴宴,同时还特为将在家赋闲的熊希龄及刘揆一也请了来。虽同处京师,平日也难得聚会,今日相聚一堂,大家都格外珍惜。

梁启超想起十六年前时务学堂的那次聚会,想起紧接着的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想起随之而来的风云突变、六君子的遇难、自己和南海师的出逃,想起海外十多年的奔波鼓吹,又想起前年回北京时的满城轰动,这两年的入阁组党亲办政事的艰难和失望,一时间沧桑变化的万千感慨都涌上胸间,本来海量的他,只喝了几杯酒便觉得头晕了。

三十六岁的刘揆一已有些发胖了。前年和去年,他当了八个月的工商总长。时间虽短,却是两度入阁。在陆征祥内阁待了两个月,在赵秉钧内阁里待了半年,因宋案而愤然辞职。民国未建立时,刘揆一作为血气方刚的职业革命家,为推翻清廷建立共和,出生入死不屈不挠。民国建立后,他做过阁员级大官,反而意志大为衰退了。

袁世凯做总统后,同盟会要建政党内阁,为抵制袁世凯所主张的超然内阁,同盟会籍的蔡元培、宋教仁、王宠惠、陈其美四总长退出内阁。袁为讨好同盟会,提出由刘揆一接替陈其美的工商总长一职。为调和矛盾,消除党争,黄兴劝刘揆一先脱党后入阁。刘揆一很想利用总长一职为国家做点实事,于是宣布脱离同盟会,进而做了陆内阁的工商总长。这下招致了同盟会中激烈派的坚决反对。他们指责刘为了谋取高官而叛党。又因刘任职后委任共和党的向瑞琨为次长,而刘在议员讨论时获得了共和党的全数票,于是不少人说刘做总长是交易。刚上任的刘揆一便四处挨骂。全国政局混乱,党争激烈,谁有心思办实业?刘揆一一肚子经济改革的计划全部化为空文。到了辞职的时候,工商实业无一举措,经济建设无一业绩。这一年来刘揆一颇为消沉,他没有想到革命成功后的中国竟然是这个样子!

熊希龄辞去总理后,在香山买了一座房子住下。热河盗宝案的公布,使他既感委屈又有口难辩,他对袁世凯恨惧交集。想想当了五个月的名流内阁的总理,除开把袁由临时总统扶为正式总统、副署解散国民党和国会外,一件实事都没有做。清夜扪心,深觉惭愧。熊希龄认识到自己不是干政治的料子,不如做点实事更有益于社会。夫人朱其慧很赞同丈夫的意见。她一向富有同情心,每见孤贫无援的老人和流离失所的孩子便觉心里难受,于是她和丈夫商量筹办社会福利事业。熊希龄深为赞许。眼下,他已在开始做这件事了。

当一个蹩脚的政治配角,给他带来的是羞惭;做一个拯弱扶贫的慈善家,得到的是社会的广泛赞誉。几度宦海浮沉过来的湘西俊才,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最佳人生位置。为此,他心里充实,心情也很开朗。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松坡,当年时务学堂的学生,就数你的出息最大了。”

“熊先生过奖了。”蔡锷谦虚地笑了笑,“我没有做什么事。霖生兄领导同盟会在海外艰苦奋斗,武昌首义时又亲冒矢石,他才是缔造共和,有大功于国家和人民的英雄。”

“松坡取笑了。”刘揆一苦笑着说,“我哪里配得上有功,真正有功的还是卓如师。他这十多年来所撰写的数百万字文章,不仅开启了今天的民智,而且对子孙后代都有不尽的启示。”

刘揆一说的是心里话。一年多来,他在对革命成功后的中国现状的痛苦反省中,深感这一切都是国人的文化素质太差的缘故。这种差,是全民族性的,不仅仅是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包括国会的议员、内阁的总长次长,甚至也包括自认为是先知先觉的革命党人在内。一场剧烈的暴动可以推翻一个朝代,改换一个政权,但对民智的提高、素质的改善,基本上不起作用。中国真正成为强国,要靠全民族文化素养的提高;而提高文化素养,靠的是教育。刘揆一认为,梁卓如先生是这方面当之无愧的大师。他举起酒杯,由衷地对梁启超说:“卓如师,学生敬你一杯!”

梁启超捂住酒杯说:“我头有点晕了,我不能喝了。”

刘揆一说:“卓如师,我说一句话,如果我说得对,您喝一口表示赞同,说得不对就不喝。”

“你要说句什么话?”梁启超来了兴趣,众人也都来了兴趣。

“卓如师,您的文章风靡中国,启发了千千万万人的心智,我从心底里尊敬您。我想,您应该把自己的一肚子学问拿出来,精心培养一大批教师,让他们也去写文章传播知识。如此,一个任公就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任公了。卓如师,你说我的话有道理吗?”

“我明白了,霖生的意思是要我去当教授。”梁启超松开捂在酒杯上的手说。

“不是当一般的教授,是当教授的导师。”刘揆一强调指出。

“霖生说得好,我也认为我适宜去学校当导师。好,这杯酒我喝了!”梁启超举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

刘揆一见梁启超赏他的脸,十分高兴,便把自己的酒杯斟得满满的,一口喝了。

蔡锷说:“卓如师去当导师的确是好事,只是嫌早了点,十年后再去吧,现在的政坛还离不开先生。”

杨度赶紧说:“松坡说得对,干十年实事后再说。”

梁启超感慨起来:“就我自己的愿望来说,我什么政事都不想干了,不独这个币制局长不做,就是给我一个国务卿也不做。这几年的国事真让我厌了。不过,每当我想起复生、佛尘,想起许许多多为中国的新生而付出生命的朋友,我便不得不打叠精神干。国家是我们自己的国家,若我们都图个人的安逸,隐居避世,不负责任,这个国家交给谁?”

梁启超这话说得沉痛,也说得实在,酒席上的每个人都是对社会、对国家有强烈责任感的热血汉子,对这话都从内心里表示赞同。

“十六年过去了,十六年前那次在时务学堂的聚会,我始终不能忘记。”梁启超又满怀感情地说。

“我们都不会忘记。”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梁启超说:“所幸十六年过去了,除复生、佛尘为国成仁外,我们活着的人都在努力,也无愧于岁月,尤其是松坡,在云南练出了一支劲旅。国家还未走上正轨,安定乾坤,还得靠真刀实枪。”

蔡锷感激恩师对他的殷切期望,说:“卓如师放心,学生练出的军队决不会成为谋取个人私利的工具,一定要使它成为安定国家、保卫百姓的长城。”

“壮哉!松坡,我敬你一杯。”熊希龄举杯。

“不敢当。”蔡锷说着,先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在座的人都是国之英才,杨度极想他们都能成为自己未来宏伟事业的支持者。他大声说:“刚才任公说我们十六年前痛饮时务学堂的事。诸位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对着天地神明起下的誓言吗?”

“如何不记得?”蔡锷回忆道,“当年是复生先生带头说的,我们都碰杯赞同的。他说,我们几个人今后不论做什么事,从政也好,练军也好,治学也好,都要为了救国救民这个大目标。又说只要为了国家和人民,不论谁有事,我们其他人都要尽力帮助。”

刘揆一也说:“我也记得,复生先生是这样说的。”

熊希龄笑着说:“我打算办一个慈善机构,收留孤寡老人和无父无母的儿童,你们哪位或是发了大财或是掌了实权,希望资助资助我。”

众人都说:“办慈善机构是大好事,理应支持。”

杨度立即表态:“舍弟重子日前来信,说华昌炼锑公司赚了点钱。秉三兄,只要你挂牌办事,我就以华昌公司的名义捐赠十万大洋!”

“好!”熊希龄起身,“晳子,我敬你一杯。”

在大家的鼓掌声中,杨度豪迈地喝下了这杯酒。

梁启超被杨度的豪气所感染,充满感情地说:“从来乱世多英豪,我不幸生当乱世,也有幸于乱世中结识众多英豪。南海师,中山先生,并世两圣人,都是几百年间才出一个的人物。戊戌年遇害的六君子以及后来的佛尘兄,也是古今少有的慷慨烈士,还有克强、宋卿、季直、组庵及在座诸位都是与历代开国名臣相并列而无愧的英杰,都是后世子孙笔下的人物,趁着我们都还健在,要把档案材料留下才好。”

“是呀,”翰林出身的熊希龄忙接言,“历朝历代都有国史馆,我们何不向总统提议设立一个国史馆。”

“对,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我估计项城也会同意的。”梁启超用手理了理垂下来的长发,说,“建国史馆不难,难的是找一个主持国史馆的人。”

刘揆一拍了拍手掌说:“现有一个绝好的人物在,只要他肯屈就,定要使前代所有国史馆的主持人黯然失色。”

梁启超笑道:“是个什么人,让我们霖生这样推崇备至?”

众人都竖耳聆听。

刘揆一笑着说:“卓如师,您的太老师您忘记了?就是王湘绮老先生呀!”

梁启超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王老先生果然是极好的国史馆主持人。”

熊希龄说:“要说让湘绮先生来京主持国史馆,那自然没得话说的。只是老先生一生不愿做官,过去在曾文正公幕中,也只是做一个来去自由的客人,不肯接受官职。现在八十好几了,他肯放弃素志来做官吗?况且还不知他身体如何,北京冬天又冷,他能适应吗?”

刘揆一说:“老先生身体倒还硬朗。前向我的一个叔伯兄弟来京,说亲眼看见他老人家在湘潭街上走,不用人扶,也不用拐杖,腰板还挺得直直的。就不知他肯不肯屈就了。”

蔡锷笑道:“要请动王老先生,这个本事只有晳子先生才有。”

大家都看着杨度。

杨度一直在听大家的议论,没有插话,心里却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设立国史馆的建议很好。它的好并不在于收集民国史料,而在于它是一个较为合适的可以请来湘绮师的机构。杨度知道,湘绮师绝对不会屑于做一个国史馆的馆长,但他却乐意做帝王之师。老人家研习一辈子帝王之学,年轻时不曾付诸现实,垂暮之年若有所展布的话,他也会感到高兴的。不过这还在其次。因为他毕竟年事已高,不可能身任艰巨,况且现在的时势已与六十年前大不相同,他无西学,也未见得能把国家治理得好。杨度其实并不指望王闿运真正做帝王之师,他期待的是老先生能以其并世无双的特殊阅历和一代文宗的名望,来做他本人正在进行的这番事业的谋士和后盾,帮助他将帝王之学付诸实践。

杨度相信为帝王之学奋斗了一生的恩师、姻丈是不会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的,于是慷慨允诺:“诸位放心,我一定会把湘绮师请来北京的。”

蔡锷乐道:“我今天请客,原是为家母和贱内来京邀大家聚一聚,却不料为国家办成了这样一件大好事,真是荣幸已极。来,让我们为国史馆的筹建,为湘绮老先生的来京,预先干个杯,祝愿这两件事都顺利办成。”

“说得好!”大家都兴高采烈地举起杯子,为无意之中提出了一条好国策而干杯。

八、湘绮楼庭院,王氏祖孙三代赏月联诗

八十三岁高龄的湘绮老人近来心情特别舒畅,这是因为远嫁贵州的七女棣芳回娘家省亲来了。

棣芳出阁将近二十年了,只回过娘家两次。一次是嫁后三年,抱着刚满两岁的儿子和丈夫丁体晋一道回云湖桥看望老父。湘绮老人见女儿的家庭生活美满幸福,乐得合不上嘴。棣芳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老人天天逗弄着外孙子,和女儿说说家常,也帮女儿改改诗,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女儿一家回贵州后,老人长时间闷闷不乐。第二次是四年前,正当中年的丁体晋忽然得急病死了,棣芳哭得死去活来。王闿运也很伤心,写信要女儿回娘家住一段时期。棣芳带着十二岁的女儿少春回到娘家,父女见面抱头痛哭。老人安慰女儿,死生有命,不必过于悲伤,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把儿女抚养成人。为了冲淡女儿的悲痛,老人天天给女儿讲诗文,少春也在一旁听。少春像母亲小时一样的聪颖好学,老外公很疼爱她,亲自教她吟诗填词。

棣芳借文字遣散愁思,写了不少诗,老人细心替她修改,帮助她提高。在娘家住了半年后居然成诗一百余首,加之做闺女时写的七八十首和出嫁后十多年的二百多首,共有四百来首诗了。老人要兑现嫁女时的诺言,也为了给新寡的女儿添一种慰藉,拿出三百两银子来,请了一个好刻工,足足刻了一个月,为女儿刻了一个诗集,取名《念云诗草》。念云,就是怀念棣芳的生母莫六云。这两个字,寄托了父女二人共同的情思。《念云诗草》刷印了二百册。竣工那天,老人摆了六桌酒,请来四乡文人,把女儿的《念云诗草》介绍给大家,又每人赠送一册。老父深厚的慈爱,令棣芳感激莫名。八个月后,棣芳心情已趋平和,湘绮老人这才同意她们母女回贵州。

上个月,棣芳带着女儿第三次回娘家。这次回娘家的棣芳与上次大不相同,心情好多了。尤其使她宽慰的是,去年十七岁的儿子在全县学堂考试中取了第一名。湘绮老人乐呵呵地对女儿说,丁家后继有人,这全县第一名就是案首,在前几年也就是进学的秀才了。又看着长得亭亭玉立的外孙女少春,居然诗词作得很不错了,老人益发高兴,逢人就说,我的外孙女也是个才女哩!棣芳远道回来探亲,姐姐娥芳、帅芳、蒲芳,妹妹锦同都从婆家回到娘家。姐妹们一起叙别情、聊家常,湘绮楼里洋溢着一片欢快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