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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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一拍即合(13)

最后,回电的署名没有冠以“中华民国总统”的字样了。这点也让他看着亲切。在王闿运的眼里,袁世凯是世侄,世侄给年伯写信,岂能冠以官衔?有儿子给父母写信,落款也带上官衔的吗?

不过,说来说去,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这封回电不再提“特聘国史馆长”了,而用的是“趋谒”“请训”一类字眼。如此说来,袁世凯是要请他去做国师,而不是以官职羁縻他。王闿运想,以这样的身份去北京,才符合自己的夙志。

正在自我陶醉地欣赏这封回电的时候,他又收到了杨度的一封长长的来信。

杨度在信中向老师详细禀报了京中的政局。又告诉老师,自己的宏伟事业已有了极好的开端,将一定有辉煌的成就,恩师能亲眼看到毕生追求的理想付诸实践,必欣慰不已。他和午贻都盼望老师能早日来京师随时指教,以匡不逮。信的最后说叔姬在京一切都好,只是夫妻分居,究不是长久之策,请恩师携代懿一同前来,促使他们夫妻和好。

杨度的这封信,使王闿运陷入了沉思。这三四年来,中国的政局居然会起这样大的变化,沿袭了两千余年的帝王制度竟然一夜之间就被推翻了。王闿运难以思议。尽管他不喜欢这个制度,但这个制度毕竟出现了。帝王已不复存在,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帝王之学究竟还有没有用处,这些年连王闿运本人都无把握了。但看来晳子这个书痴还在痴迷着这番事业。今天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他一个书生能有什么作为?话虽这样说,王闿运对弟子忠于帝王之学的精神还是很嘉许的。弟子决心把它付诸现实,作为传授这门学问的老师,在弟子需要帮助的时候,能袖手旁观不问不管吗?且老让叔姬一人住北京,儿子和媳妇长期分居也不好。从儿子着想,也宜到北京去。

王闿运终于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决定以耄耋之年北上进京。

九、进京途中,王闿运为旧时名妓书写《洛神赋》

湘绮老人要进京做民国政府的官员了。这个特大新闻很快由云湖桥扩散到四乡,又传进县城,传到省里,经长沙报纸的着意渲染,使得全国都知道了。过些日子,湖南省都督衙门下来公文,询问老人何日启程,以便安排沿途照顾,省城也好做迎接的准备。又说袁大总统已特派一支军队在汉口等候,护送老人进京。

消息传出,更增添湘绮楼主此番进京的身价。于是,官场熟人、诗文朋友、门生晚辈、乡邻野老,都纷纷登门拜访祝贺,都说老人就是当年的姜子牙,现在要出山辅佐袁大总统安邦定国经世济民了,把个老人喜得白胡子翘得高高的。

湘绮楼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

代懿甚是欢喜,忙着给叔姬准备各种好吃的东西,还特为将叔姬最喜欢的那件镶有孔雀毛的披肩也带上。

周妈比代懿还要兴奋。就要跟着老头子进京见大世面了,能够亲眼看到皇宫、御花园了,她心里几多甜润:这次呀,一定要老头子带我多见一些贵人,多吃一些山珍海味,也不枉我实心实意服侍他二十多年!

周妈的儿子周大来了,悄悄找到母亲,要母亲无论如何带他到北京去。周妈很为难,她自己生的儿子,她当然愿意带去,但儿子不识字,粗俗蠢倔,老头子会同意他去吗?他去北京又做什么呢?

周大见母亲没有答应,便说:“你若不带我去,我就投水死掉算了!”

周妈一听吓慌了。丈夫,她虽不爱,前几年死时她一滴眼泪都没流,但儿子是她的亲骨肉,儿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活不下去了。二十多年来,她偷偷地从王家捎去不少钱物给儿子,养成了儿子依赖她的习惯。她知道儿子倔得很,若不带他去,投水寻死的事真做得出。周妈只得硬着头皮试探一下。

这天晚上,王闿运送走最后一班贺客回到卧房,周妈忙端来一盆热水,先给老头子洗了脸,然后又帮老头子脱下衣服,用热毛巾替他擦着背。已是仲夏天气,王闿运还穿了夹衣,背上有点毛毛汗,经周妈一擦一搓的,觉得十分舒服。擦完背后,她又端起脚盆来,换一盆水,弯下腰去,将老头子的鞋袜脱下,然后撩起水来给老头子慢慢地洗脚。

王闿运一天的疲劳,经周妈这么洗洗擦擦,去掉了许多。他望着蹲在脚盆边的周妈,心里生出不少感慨来。自从蔡夫人和六云过世以来,这许多年多亏了周妈的照顾。论才貌人品,周妈当然远不能望蔡、莫之项背。但论服侍得细致周到,不嫌脏不嫌累来说,周妈却要超过蔡、莫。这是周妈的长处。对于一个风烛之年的老人而言,这种长处更显得重要。二十多年来也没给她一个名分,就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处于妾婢之间,她也认了。想到这里,王闿运觉得对她有亏欠,这次带她去北京,正好借以补偿一下。

“你也辛苦了,坐坐吧!”当周妈倒了洗脚水再进房的时候,王闿运招呼她。

见老头子表现出难得的客气,周妈想这是提儿子的事的好时候,便一边擦手,一边在王闿运的对面坐下来,说:“豆豉辣椒,我已剁了两坛子,你看还要不要再剁点。”

“两坛子要吃两三年哩,够了够了。”王闿运连连点头。

周妈又说:“周大说湘潭的熏腊肉哪里都比不上,到了北京吃不到,特地为你熏了五十斤腊肉,你看要得不?”

“要得,要得!”王闿运喜欢吃腊肉,这正投其所好,“周大一向懵懵懂懂的,怎么这下变得聪明起来了。北京是买不到腊肉,亏他想得到。”

其实,周大哪里想得到腊肉的事。“熏五十斤腊肉”,这完全是一句假话,是周妈突发的灵感。周妈见这个马屁拍到点子上了,心里很高兴,说:“你不晓得,周大看起来懵懂,心里并不蠢,肚子里鬼花样还不少哩!”

王闿运随口答:“是吗?平时看不出。”

周妈见火候到了,问:“老头子,你进京打算带哪些人去?”

“头一个自然要带你,你是我的拐杖。”王闿运笑道,“代懿要带去,让他和叔姬团聚。”

周妈对叔姬一向没好感,现在要讨好老头子,忙说:“那是的,那是的,代懿一定要带去。你也要劝劝叔姬,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不能总这样下去。”

“还有良儿,我想把他也带到北京去。”王闿运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

良儿是代丰的儿子。代丰那年跟着父亲在由成都回湖南的途中去世了,还不到三十岁,留下一子一女。王闿运非常伤痛次子的早夭,对这两个孙儿女格外怜爱。代丰的遗孀也没改嫁,带着两个儿女一直在婆家住着。王闿运对她母子三人的待遇一切从丰。

“良儿这孩子可怜,从小就没有父亲。这次带他到北京去住住,也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还可以给我帮帮忙,抄抄写写的,做个助手。他也好借此历练历练,日后我死了,自己带着老婆儿女也能生活得下去。”

周妈很不情愿把个王家孙子也带到身边,对她来说,又多添一分麻烦,多一个障碍。但她深知老头子对良儿爱之深切,何况自己要带儿子,便马上说:“是的,良儿也是可怜,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爷爷出远门,他也会想念的,是应该带他去。”

周妈这句话又说得好,她摸到老头子的心坎上去了。孙子依恋爷爷,不愿爷爷离开自己,这是每一个做爷爷的都想得到的一份天伦情趣。八十多岁的王闿运何能例外!他点点头说:“良儿这孩子也逗我喜欢。”

周妈心里想:说了半天,也只是说到他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没有半点挨到周大的边。她不能不开口了:“老头子,你这次进京开办衙门,办事的官员自然少不了,不过,杂役工仆也不能没有。官员是袁大总统给你配,不用操心,杂役工仆可得自己带。用外人不知底细,不放心,倘若弄个什么贼盗进来,怎么得了!最难防的是家贼。哪个做官的不带几个自家人出去做事,为的是放得下心。”

衙门里的工役多为官员的私人,这是通例,既可以放得下心,又为做事的人谋一份儿稻粱。王闿运没有做过官,但这个通例他是知道的。但京官不是地方官,用的工役少,所以他还没有想到这点。经周妈提醒,他点头说:“是的,你说得对。”

周妈见话很投机,忙说:“好比说,门房第一是要个靠得住的人。这么多人吃饭,厨房的事很多,油盐柴米酱醋茶,天天都要人去买。这也是要顶靠得住的人。若用外人,他买一个钱的东西报两个钱的账,你还事事去查?再说,扫地的呀,挑水的呀,夜里巡逻的呀,也得要人。”

周妈这番话说得王闿运兴致高涨起来,笑着说:“我常说你有陈平之才,果然不错,你虑事周到。你说说,这门房带谁去为好?”

“依我看呀,这门房和扫地挑水的可以用一个人。早晚没有人来办事,门房就扫地挑水。采买和巡夜也可以一个人兼起来。上午去街上买东西,下午无事睡觉,夜里起来巡更。”

王闿运拍着大腿称赞道:“你这个安排好!用一个人,派事就要给他派足,不能让他吃闲饭。今后到了北京,这个内务就由你来掌管了。你说说,门房兼挑扫的带谁为好。”

周妈装着一副秉公办事的模样说:“干脆带周大去吧,别人去,我怕管不了,他若敢调皮,我拿擂锤棍打他的脑壳!”

王闿运看出了周妈的私心,但他已决定要弥补周妈这二十多年来的辛劳,这件事上照顾她一下也好,反正是要人的,便立即答复:“行,就叫他去,你要管紧他。”

老头子一口答应了,这颇有点出乎周妈的意外。她料定老头子心情很好,此时就多提点要求也不碍事。干脆,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女婿也带去,这也是一碗水端平,免得日后女儿说闲话。

“我说老头子呀,这采买兼守更的事就让细藕的男人赖三去好了。赖三识得几个字,能记账。那东西是个夜猫子,每天有事没事都要二更天才睡,叫他巡夜不会误事。”

说着,拿眼睛死死地盯着王闿运,看他的表情如何。

王闿运心里暗想:也太过分了点,儿子去了,还要女婿也去,王家的人还不知会怎样议论呢?

见老头子在犹豫,周妈自动让一步:“周大、赖三都是我家的人,我想你是怕别人说闲话。我也不过是带他们出去开开眼,工钱多少好说,我看他们两人就拿一个人的工钱。你看呢?”

王闿运心想:我今年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北京的这个京官还做得多久,干脆人情做全算了。

“赖三也让他去吧,做一份事就拿一份工钱,也莫说二人拿一份的话,我就是那号小气人?”

“哎呀,阿弥陀佛,老头子,你真是大福大寿大气量的人,袁大总统有了你做他的帮手,这国家大事他不知要省几多心!”周妈拍打着手掌兴高采烈地说,“我明天就去告诉他们,说王大人,不,王国师同意他们去北京,叫他们赶紧做准备。”

一声“王大人”,一声“王国师”,喊得王闿运高兴得大笑起来。

半个月后,浩浩荡荡的北行船队在湘潭码头启碇扬帆了。这支船队由五条大船组成。王闿运带着周妈及儿子代懿、孙子良儿坐一条船,周大、赖三等男工女仆等七八个人坐一条船,另外三条船装的是行李箱。这些行李箱里放的既不是金银细软,也不是华贵器皿,它一半是王闿运喜欢读的书、喜欢看的古玩字画,另一半是王闿运喜欢吃的湘潭土特产,如腊肉、豆豉辣椒、酱油、灯芯糕、红薯粉丝,等等。

船过长沙,湖南都督汤芗铭亲往码头迎接,又在玉楼东酒家设宴款待。在长沙城里住了三天,会见各方宾客后,汤都督又亲自将他恭送到码头边。

船队鼓帆北进,过洞庭湖下长江,一路顺利地来到武汉三镇。袁世凯指派的护送军队前往码头迎接,将王闿运一行安置在黄鹤楼客栈。王闿运见湖北都督段芝贵并没有亲来迎接,心里颇为不快,他想戏弄一下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都督。

夜里,他对周妈说:“湖北都督就是我那年对你说过的那个段大少爷。他用十万银子买了一个妓女送给庆王爷的儿子,换来一个黑龙江巡抚,结果闹出一场大纠纷来。这位段大少爷,你想不想见他?”

“想见呀,只要是大人物,我都想见。”

这周妈虽是个乡下老妈子,却好奇心强,胆量也不小,毫无半点怯场的心态。这点倒使王闿运暗暗称奇。

“那好,明天我带你去会他一会。”

第二天一早,王闿运特为叫周妈将清廷赏给他的翰林朝服找出来。他自己整整齐齐地将这套朝服穿上,又叫周妈也打扮打扮,再叫一顶小轿子。两人坐进小轿,直奔阅马厂湖北都督衙门。

走到半路,王闿运想起得先叫人通报一下段芝贵,让他亲到大门口迎接才是,于是招呼停轿。叫轿夫到附近店里买来了一张大红纸,又借来笔墨。他拿起笔在轿子里写下“前清皇上钦赐翰林院检讨袁大总统特任官湘潭王闿运壬秋”一行大字,吩咐轿夫持着这张大红纸先去都督衙门报信,另外再从街上临时雇一个人来代替这个跑腿的轿夫抬轿。

都督衙门门房将这张红纸交由副官送到段芝贵的手里,段芝贵差不多要笑出声来:天下哪有这样的名刺,摊开来遮掉了半个桌面!

应该说,段芝贵也可以在昨天亲去码头迎接王闿运的,但这位段大少爷向有趋炎附势之癖好,却无礼贤下士之雅量。他寻思王闿运不过一蛰居乡间的名士而已,自己身为湖北都督,若到码头上去接,将有失身份,遂决定今天下午到客栈拜访。见王闿运已先来拜访,便起身到督署大门外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