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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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一拍即合(16)

“出去,出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瞎闯胡冲的!”另一个操北京土音的小个子兵也过来,白了一眼两个不速之客,“你们是第一次进京的乡下人吧,也不问问就乱走。若不看你们是老年人,早抓起来了。”

北京小民说话一向啰唆,这个小个子北京兵连呵斥人都说了一大通。

王闿运并不愠怒,笑着说:“我是谁,你们还不知道?值班的统领没有告诉你们吗?我是你们的总统、我的年侄请来的客人。”

两个卫兵见老头子笑嘻嘻地说出这通话来,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小个子兵灵泛些,说:“不管是真是假,先好好接待他们。若是真的,怠慢了,那就不好交代了。”

大个子兵说:“你说的有道理。”

于是两个卫兵换成笑脸,将王闿运和周妈请进门房里,又给他们倒了两杯清茶。

小个子兵说:“您宽坐,我到里面去问问。”

王闿运跷起二郎腿,细细地品着茶,用湘潭土话和周妈聊着家常。大个子兵干瞪眼望着他们,一句话也听不懂,心想:八成是假的,大总统是河南人,老家有时也来人,说的话大多听得懂。这两个人说的什么话,一个字都听不懂,哪会是大总统老家的亲戚?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只见夏寿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大声问大个子兵:“湘绮老人呢?”

大个子兵见夏内史亲自出来接,方知的确是总统请来的客人,忙毕恭毕敬地走进门房,向王闿运行了个军礼,说:“刚才慢待了,请老人家宽恕。”

这时夏寿田也进来了,说:“湘绮师,你老怎么自己来了,晳子专程去接你了。”

王闿运说:“五十多年前,我来过皇宫不下十次,谁知现在变了样,差不多进不来了。”

夏寿田说:“不要说五十年前了,就是与五年前比也大不相同了。”

王闿运又说:“现在是什么规矩,大总统请客,卫兵居然不知道。当年皇上请的客人一下轿,监军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迎接,真是今不如昔。”

夏寿田心想:你老若是坐洋人的汽车来或是坐绿呢大轿来,他们也会客气的。嘴里说:“他们不懂事,你老莫跟他们计较。”

见周妈在一旁,便跟她打了声招呼,心里又想:老师真的老糊涂了。总统请客,又不是民间的走亲访友,即使是夫人没有请都不能带,何况这样一个上炕老妈子!将这种人带进中南海,岂不污坏了这里的红墙碧瓦、玉柱丹墀?他也不好讲什么,只得对王闿运说:“你老进去吧!”

进了中南海,周妈对眼前的一切都备觉新奇,不断地牵动王闿运的衣角,指指点点,问这问那。王闿运不厌其烦地讲给她听。问的答的兴致都极高,如同游山逛水似的,全然不把总统府的威严肃穆放在眼里。旁边路过的官员们都疑惑地望着他们,远远地指着他们窃窃私语。夏寿田看在眼里,虽觉得不成体统,却也无可奈何。

进了居仁堂,先在茶室喝茶。一会儿杨度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听老人说起进门的趣事,不觉捧腹大笑。笑声中,梁启超和蔡锷两师生穿戴整齐地进来了。他们也接到请帖,专门来陪王闿运的。

王闿运还是第一次见到梁启超,显得很亲热,一个劲儿地称赞他年轻有为,艰苦卓绝。又问起康有为的情况,表示出很热切的关心。十多年前那种对康梁篡改孔子鼓吹民权的憎恶心绪似乎全部消失了。王闿运又夸奖蔡锷是少年英雄,功名早达。在梁、蔡面前,这位老人分明是宽容大度奖掖后辈的良师。

正说话间,夏寿田悄悄地告诉老师:“大总统来了。”

袁世凯身穿一套德国式黄呢军便服,着一双黑色牛皮长马靴,“噔噔噔”地走了进来。夏寿田、杨度、梁启超、蔡锷都刷地站起来迎接。周妈见此情景慌得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屁股扭来投去,十分不自在。王闿运依旧悠悠闲闲地坐着,直到袁世凯快要走到大家的面前时,他才缓缓站起。

夏寿田走过来对着袁世凯介绍:“大总统,这位就是从湘潭来的王壬秋老先生。”

“噢,噢。”袁世凯脸上露出笑容,伸出一双手来,客气地说,“王壬老,一路辛苦了,请恕袁某没有亲到车站迎接。”

王闿运满以为袁世凯一进来就会亲热地叫他年伯自称年侄的,谁知只叫他“王壬老”,自称“袁某”,他有点不大高兴起来了,就说:“大总统忙,王某只是乡下一老迈之舌耕夫,哪里敢劳动大总统迎接。”

袁世凯并没有觉察出话中的讥讽味,说:“袁某今天特为请王壬老进府来叙谈叙谈,并邀请梁卓如先生、蔡松坡先生,以及您的两位高足作陪。”

“叨扰了大总统。”王闿运说,低头见周妈依然脸色尴尬地坐在沙发上窘迫至极不知所措,便急中生智,替她解围,“周妈,你不是说要好好地看看袁大总统吗?这位便是大总统本人。”

周妈忙站起,也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咧开大嘴笑着,露出两只特大的门牙。

袁世凯在官场混了近四十年,中外达官贵人的夫人小姐,他见过成千上万,什么复杂的情况他都能应付裕如,不料此时倒让一个乡下老妈子把他给难住了,他不知如何处理才好。这是个什么人?今天无论主客陪客都没有她。什么身份?若是侍婢,不应该当面介绍;若不是侍婢,老先生又为何给她这个脸面?袁世凯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向她打招呼才算合宜。

杨度、夏寿田在一旁也着急,他们当然知道这中间的底细。但一个上炕老妈子,能在总统面前提起吗?老师带一个上炕老妈子进总统府,还要与总统同桌吃饭,这不是对总统尊严的亵渎吗?两个聪明绝顶的才子,也被眼前的这一幕给难住了。

倒是王闿运一点儿也不在乎,笑笑地对袁世凯说:“她叫周妈,是我的拐杖,我走到哪里都必须带着她,否则寸步难行。”

又转脸对周妈说:“从湘潭到北京,一路上时时说要瞧瞧袁大总统是什么模样。这下好好看清楚了,袁大总统到底哪些地方与一般人不同。”

周妈狠狠地盯了一眼袁世凯后说:“袁大总统的头特别大,难怪洪福齐天。”

王闿运哈哈笑起来。袁世凯没有笑,眉头皱了一下。旁边梁、蔡等人想笑又不敢笑。

过了一会儿入席,袁世凯压住心中的火气,勉强装出一副笑脸来对王闿运说:“请王壬老上坐。”

又对众人说:“大家都坐吧!”

王闿运也不讲客气,一屁股坐到上首,周妈挨着他坐下,其他几个人谦让了一番后也都坐下。

一道道的菜相继上来,多为河南名菜,如黄河红鲤,伏牛山猴头,嵩山薇菜,驻马店野鸡,等等。周妈心想这就是御宴了,不能轻易放过,于是拼命吃,大口大口地嚼,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味道。王闿运吃得津津有味,全无老态。

梁启超说:“太老师,您的食欲真好,令我们做晚辈的佩服。”

王闿运说:“过了八十后差多了,八十以前完全可以跟年轻人比食量。”

又对袁世凯说:“四十多年前,令尊任江南盐法道时,有一夜我和他豪饮,两人一人喝了十杯古井贡酒都没醉。那一次你也去了,你还只有十二三岁,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袁世凯点头。

“令尊要你叫年伯,你那时乖得很,连叫两声年伯,这事你还记得吗?”

叫王闿运年伯的事,袁世凯也记得,但他却说:“这倒记不得了。”

王闿运心里又不高兴起来,说:“叫我年伯,我是当得起来的,我比令尊要大两岁。只是现在你是总统,我不要你当着大家的面叫我年伯了。”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笑起来,袁世凯觉得不太好意思。

吃完饭后,袁世凯招呼大家都进茶室喝茶。

“王壬老,这次请您进京,是想借助您的大名办好民国国史馆,委屈您领衔当个馆长。”

袁世凯一开头便提馆长的事,使王闿运不舒服。他希望的是借国史馆长的名义请他进京,然后以帝王之师的礼仪款待他。吃完饭后,袁世凯应单独向他请教国是,就如同前代皇帝单独见宰相一样。可现在当着这么多晚辈的面,随随便便跟他谈国史馆的事,分明与他进京前自己的想法相差太远,便说:“我老了,做不得馆长了。”

袁世凯说:“国史馆也不过是收集点史料保存着,有哪位大老去世了,找出来,给他做篇传记罢了。平时没事,也不要您自己动手。你提出个名单出来,给您配几个助手。事情让他们去做,您在家养着就是了。”

既没事干,叫我来做什么?到北京来养老?王闿运肚子里憋着气。在由汉口开往北京的列车上,王闿运回味着王金玉的话,深觉她的话有道理。自己应该以姜子牙那样的身份向袁世凯剀切指陈时弊,并提出一整套国策来。关于国策,他想了很多,除金玉所提出的息党争、利民生之外,他还想到要强军队、奖农桑、兴教育、薄赋税等,历朝历代行之有效的措施都要逐步地提出来。可是,这位当年的年侄而今的大总统,却似乎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国师来看待,只是把他作为一个大文人供养在北京,提高国史馆的身价而已。

“天气好,您身体也好的话,想到哪里去玩玩,只管叫晳子和午贻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款项就从国史馆经费里开支。身上哪里不舒服,总统府里有医生,外国的中国的都有,您可叫午贻安排他们去……”

袁世凯不断地开出优惠条件来,作为接待老名士的见面礼,而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的老名士却越听越烦,双眼慢慢地合上了。

袁世凯见王闿运已打瞌睡,便停住了口。他自己每天必须午睡,通常情况下都不破这个习惯,何况下午还有德国、美国两国公使要接见,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处还有重要军务要商讨,这些都比与国史馆长聊天要重要十倍百倍。他起身对大家说:“王壬老年纪大了,到底精神不济了,你们扶他到客房去休息,我也睡午觉去了。”

又特为对杨度说:“王壬老年纪老了,我也很忙,不能多过问,国史馆的事,能做到哪步就到哪步吧!”

说着“噔噔噔”地离开了茶室。

待大家送袁世凯出门后再返回时,王闿运早已睁开了眼睛。蔡锷上前说:“你老睡醒了,大总统刚走。”

王闿运说:“我刚才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梦,你们猜我梦见谁了?”

杨度问:“你老梦见谁了?”

“我原想去梦见周文王,谁知梦见的却是宋襄公。”

大家都不大懂王闿运话里的意思,只有杨度明白老师是对袁世凯不满意,袁世凯在老师的心目中不是礼遇姜子牙的周文王,而是自以为是的宋襄公。但杨度相信,老师只要在北京住上一段时期后,是会改变对袁世凯的看法的。何况他的宏图大业还没有好好地向老师陈述,垂暮之年的老师若是知道自己奋斗一生的理想就要变为现实,难道还不会全力支持弟子的行动吗?

被辉煌的明天所激荡的杨度,决心以他整个生命作为代价,义无反顾地在中国政坛上实施他的这番宏图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