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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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小红低唱(2)

杨度咬断了几根笔杆后,终于也写出了后半部分来。称赞袁世凯对清廷洵属仁至义尽,而终于不能保全,乃历数迁移,非关人事,至于为皇室争得了优待,实为“千古鼎革之际,未有如是之光明正大者”,把袁世凯打扮成为一个比商汤、周文还要高尚的圣君。

最难着笔的是辩护词了。他冥思苦想,没有其他更好的托词,只能从循民意这个角度来入手。凑来凑去,他也写出了一段文字来:

至于前次之宣誓有发扬共和之愿言,此特民国元首循例之词,仅属当时就职仪文之一。盖当日之誓词,根于元首之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于民国之国体,国体实定于国民之意向,元首当视乎民意为从违。民意共和,则誓词随国体为有效;民意君宪,则誓词亦随国体为变迁。今日者,国民厌弃共和趋向君宪,则是民意已改,国体已变,民国元首之地位已不复保存,民国元首之誓词当然消灭。凡此皆国民之所自为,固于皇帝渺不相涉者也。

当时以共和为国体是民意,现在改以君宪为国体也是民意,元首唯民意是从,至于责任,则由国民自负。

文章是做得圆滑,但杨度心里明白,所谓国民公意,究竟代表了几成国民,那就很难说了。

终于把这份第二次推戴书写成了,犹如卸掉了一副千斤重担,杨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是平生做得最为艰难的一篇文章!倘若第三次推戴书再要自己来写,即使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也难以对付了。幸而袁世凯读了这份推戴书后十分满意,他无意仿效古礼,不需要第三次推戴,便同意接受民意。

杨度得知后很是兴奋,他赶紧告诉孙毓筠。孙毓筠也很激动,便提出由他们二人以宪政协进会正副理事长的名义,上一道促袁世凯登极折。

自然,这道折子也由杨度来写。这种文字好写,不要具体内容,拣些好听的话铺排起来就行了,杨度略作思考便一挥而就。其中几句,如“汉高即位于戎衣方卸之时,明祖登极于兵事未平之日。临朝受贺,丕开王会之图;定分正名,益见天心之眷。盖欲昭南面垂裳之治,当速行北辰居所之仪”等工整的对偶句,直让前任革命元勋赞叹不已。

杨度兴犹未尽,想起湘绮师虽已离京,但仍挂了国史馆长的名,也应该有一份劝进折。尽管老先生不赞同袁世凯做皇帝,但现在大势已成,以他的名义上个折子,他知道后也不会骂人的,倘若新皇上今后封他一个侯伯爵位,说不定他还有大慰平生之感哩!

袁克定既然相信《推背图》,想必他的老子也相信谶语。杨度翻箱倒箧找出了一本二十年前在天桥书摊上买的《明谶》,从中觅到了一句“终有异人自楚归”,又在劝进折里加以解释:“项城即楚故邑,其应在公。”袁世凯看了这份劝进折果然高兴。

民国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经过二推二让后,中华民国的大总统袁世凯终于接受了参政院的推戴。短短的几天里,他颁布了一系列重大的决定:定国号为中华帝国,改明年为洪宪元年,太和殿改名为承运殿,中和殿改名为体元殿,保和殿改名为建极殿。

又申令旧侣黎元洪、奕劻、载沣、世续、那桐、锡良、周馥,故人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耆硕王闿运、马相伯等十三人不称臣。其中徐、赵、李、张四旧友并特颁嵩山照影各一张,名曰嵩山四友。这四友除不称臣外,还享受乘朝舆、肩舆、临朝设矮几、每人岁费两万元,赏穿特种朝服等优礼。

又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封冯国璋、段芝贵、张勋等为一等公,封汤芗铭、阎锡山、唐继尧等为一等侯,封曹锟、靳云鹏等为一等伯,封朱庆澜等为一等子,封许世英等为一等男。

杨度虽没有得到五等爵位之封,但他不失望。他知道自己的大封是在太子登位之时,而不是此刻,此刻是要让那些老朽及兵痞子们得到好处,用以换取他们对帝国的支持,自己今后一匡天下的日子还长着哩!

正当袁氏父子和杨度沉浸在帝制成功的喜悦中时,西南边陲一道通电敲响了短命的洪宪帝国的丧钟!

二、看到蔡锷拍来的独立通电后,袁世凯大骂杨度是蒋干

袁世凯接受帝位十天后,夏寿田将一封由云南将军唐继尧、巡按使任可澄署名的特急电报,送到了即将登基的洪宪皇帝眼前。袁世凯看完电报,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封电报用坚定而恳切的口吻规劝袁世凯改变主意,不要食言背誓。否则,此间军民痛恨已极,万难镇抚。并赫然列出杨度等十三名祸首来。除筹安会六人外,其余七人为大典筹备处及国民请愿会中的头目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请大总统将此十三人明正典刑,以谢天下。限二十四小时予以答复。

云南乃边隅之地,滇军不过万余之众,袁世凯在一阵惊慌之后立即镇定下来。当年黄兴、李烈钧以革命党之气焰煽动宁赣数省闹独立尚未成功,何况区区唐、任之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袁世凯命令夏寿田以政事堂的名义复电云南:“此电想系他人捏造,未便转呈。”

三天后,从昆明再来一电,宣告云南独立,公然指责袁世凯乃背叛民国之罪人,已丧失元首资格。公开独立之事已让袁世凯痛恨了,更使他痛恨的是这封电文的署名中除唐、任外,还加上一个名字:蔡锷。

袁世凯气得甩掉电文,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快步走着,粗重的皮靴声震得整座大楼在发颤。他一辈子都在戏弄别人,几乎次次得手,从来没有人能够戏弄过他。而现在,他身为一国之尊,却让一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湖南蛮子成功地戏弄了,他怎能不火,怎能不恨?“蔡锷呀蔡锷,抓起你来,我非要食肉寝皮不可!”袁世凯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蔡锷是杨度介绍进京的,可见杨度不是好东西。袁世凯想到这里,不觉将仇恨转到了杨度的身上。他大声对夏寿田吼道:“你把这道电报交给杨度,这家伙,简直就是蒋干!”

杨度看完这封电报后,人几乎要瘫倒在地。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蔡锷竟然会玩出这样一场把戏来。

上个月,蔡锷亲自去了一趟天津,与梁启超一起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计划。一天午后,蔡锷雇了一辆黄包车,带着小凤仙在北京街头闲逛。黄昏时他悄悄溜进前门车站,这时梁启超的家人已早买好车票在等他了。一出天津站,梁府家人便把他带到日租界同仁医院一间预约的单人病房里。几天后,他和留日本时的同学、士官三杰之一的张孝准一道乘船赴日本。

到了日本后,蔡锷给袁世凯写信,说近年来喉头时常发炎,受日本友人之邀已来日本就医。又说先与友人游览几个地方,并借以选择医院。蔡锷写了十多张明信片,明信片上一一载明行程,交给张孝准,叫张在日本旅游,每到一处,则给袁寄一张。明信片尚未寄完,蔡锷便乘船经香港、河内进入云南。

云南滇军内部早已被袁的倒行逆施所激怒,只是苦无威望素着的领袖出头。蔡锷一到昆明,便受到滇军的热烈欢迎。唐继尧、任可澄都曾是蔡的部下,自然拥护他。这时,李烈钧及贵州都督戴戡等人也都到了昆明。他们决定在昆明首倡义旗,捍卫神圣的民主共和制。蔡锷提出先礼后兵,这便是二十二日以唐、任名义的规劝电。遭到袁的拒绝后,大家义愤填膺。蔡锷激动地说:“我们与其屈膝而生,不如断头而死。我们起兵讨伐袁贼,所争者不是个人的权利地位,而是四万万同胞的人格。”

滇军全体将士一致表示服从蔡锷的指挥,为四万万同胞的人格与袁世凯决一死战。滇军遂改称为护国军,分为三军,第一军总司令蔡锷,第二军总司令李烈钧,第三军总司令为唐继尧。第二天,蔡锷便带着第一军共三千余人北上四川战场。一路上士气高昂,连战连捷。

蔡锷的这个意外动作太令杨度沮丧了。他赶到馆娃胡同,要已赎身离开妓院的富金速去云吉班一趟,把小凤仙找来问明情况。富金回来后告诉他,小凤仙早在半个月前便请长假回东北老家去了,临走时给班里留下一句话:请转告杨老爷,不必为洪宪皇帝过于卖力,说不定费力不讨好。

听了富金这番话后,杨度如梦方醒。原来沉迷妓院、打牌听戏、积极拥护帝制、去日本养病,这些统统都是蔡锷精心安排的假象。这些假象不仅迷惑了自己,也迷惑了袁世凯,从而使得他能轻易地从袁的囚笼中飞出,顺利潜回云南。蔡松坡呀蔡松坡,老谋远虑、深藏不露居然到了如此地步,你真正了不起!想着,想着,杨度竟然对蔡锷发自内心地敬佩起来。

敬佩之后接下来便是恼怒。想当初,和袁克定计议保举蔡锷由滇入京,原是为了让他执掌军权,希望他在由共和向帝制的转变中,做平叛镇乱的金刚,充捍卫新皇的长城。谁料到,他竟然不做金刚做恶魔,不为长城为洪水,首揭反旗,倡乱天下,而且全然不顾多年的交情,竟敢把自己列名为十三太保之首。蔡松坡呀蔡松坡,你真正是翻脸不认人,心肠比铁还硬比冰还冷!

杨度又想,蔡锷走上这一步,自然是受其师梁启超的影响,但袁对他将信将疑,到后来还暗地指使人借故搜查他的家,无疑更把他逼上了反路。倘若袁世凯坚信不疑,引为心腹,给他陆军总长的实职,将全国军队都交付给他,蔡锷何至于离心离德远走云南!显然,错不在引进,错在未予重任。杨度绝不承认自己是蒋干,而且他相信蔡锷以云南一隅来对抗中央,是绝对成不了事的。

然而,袁世凯和杨度都错看了形势,低估了蔡锷和他的护国军,低估了全国人民厌弃专制的情绪。

袁世凯派往西南的中央军队并不能遏制护国军节节胜利的军威,护国军伸张正义的行动受到人民的普遍敬仰和支持。一个月后,贵州宣告独立。与此同时,梁启超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历尽风险,由海路经香港、越南进入广西。几天后,广西宣告独立,原广西将军陆荣廷自任广西都督兼两广护国军总司令,任命梁启超为总参谋。

贵州、广西的相继独立,不仅给袁世凯以重大打击,而且也震撼了北洋军内部。坐镇南京的江苏将军冯国璋,早就对袁世凯帝制自为一事强烈不满。他的不满,一是因为袁世凯耍弄了他。去年,他曾很认真地就此事当面问过袁,袁也很认真地表示永不做皇帝。冯当时完全相信了袁的话,并广为袁作辩解。可是不到一个月,袁便背信弃义,冯如何不气?二是冯也暗暗做过民国总统的梦。袁在日,他自然不敢僭越。袁死后,北洋系中他便是老大了,总统当然非他莫属。现在改为帝制,他便永远只有做臣子的份了。对袁这个贪心不足的举措,冯早就老大不高兴了。眼看着蔡锷的义旗越举越高,这个高足便仿效他的老师,将袁辛亥年的故伎来一番重演。

冯国璋与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山东将军靳云鹏、湖南将军汤芗铭取得联系,用联名形式致电袁世凯,劝他取消帝制,惩办祸首。冯国璋将他的小集团置于中央政府与护国军之外的第三方,他本人则成了第三方的领袖,一面凭借蔡的影响来压袁,提高自己的声望,一面又利用袁的力量来压蔡,组建自己的帮派。冯欲扩大小集团,将五人联名的密电拍给直隶将军朱家宝。不料朱家宝却将这封密电交给了袁世凯。

自从云南出事以来,一向健壮的袁世凯便感到身体不适了。先是精神懒散,食欲不振,继而对姨太太们的兴趣也越来越淡薄了。他早就患有膀胱结石症,这些日子开始频频尿血。想起袁家自曾祖以来连续三代寿不过六十,五十七岁的洪宪皇帝心里顿生悲凉。朱家宝送来的联名密电,简直如同一把利刃直捅他的心窝。蔡锷反叛,他并不害怕;滇、黔、桂三省独立,他也不害怕;他害怕的是北洋内部的分裂。北洋军是他的命根子,命根子上出了问题,便一切都完了。一世枭雄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力量了,他用冰冷的双手抓起侍立在一旁的夏寿田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午贻,我昨夜看见一颗巨星掉了下来,这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二次。第一次是辛丑年,不久李文忠公便死了,这次轮到我了。”

夏寿田望着双目失神的袁世凯,安慰道:“陛下放心,冯华甫跟随您二十多年了,他是不会背叛您的;即算是他们同情西南,还有十多个省哩!”

袁世凯的手慢慢地恢复了热气,沉吟良久,说:“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顺天时报》天天登日本朝野支持我们行帝制,为什么日本公使和俄、英、法三国公使一起要求我们缓办帝制?周自齐到日本去,本是说得好好的事,为何他们又改口呢?”

夏寿田也觉得奇怪,他也弄不清这里面的跷蹊在哪里,只得说:“日本政府向来狡诈贪婪,也可能他们是想借此捞取更多的利益。”

袁世凯轻轻地摇着头说:“内外都不支持,看来这个帝制还是不办算了。”

夏寿田心想:眼下这个乱局,怕不是不办帝制就可以平息得了的。嘴里却依旧安慰:“陛下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据说陈宧的军队早几天还打了一场胜仗哩!”

“唉!”袁世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夏寿田将手从袁世凯的手中抽出来,轻轻地退出了办公室。

夏寿田刚走,三小姐叔桢拿着两张报纸走了进来。叔桢是三姨太金氏所生,今年十七岁了。她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颇得父亲的喜欢。袁世凯办公时,是决不允许内眷进办公室的,妻妾子女们也都严守规矩,从不来打扰。但今天,叔桢要向父亲禀报一个重大的发现,便顾不得这个规矩了。

“你怎么来了?”三小姐刚走到身边,袁世凯便睁开了眼睛,不悦地说,“我在办公,你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