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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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中山特使(1)

一、禅意发挥到极致,原本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相通

叔姬和仲瀛护送母亲离京回湘了。临走前,仲瀛一再招呼丈夫让亦竹早日回北京。杨度是给亦竹去了信,但不是叫她回京,而是要她在苏州定居下来,他已决定只身飘荡江湖。叔姬走后,夏寿田无心再在槐安胡同住了,便应直隶督军曹锟的邀请,去保定做了督军衙门的秘书长。从此,槐安胡同就只剩下杨度一人了。

仅仅只在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京师权贵要员密谈国事、士绅名流纵论诗文之处,整日里车马盈门,冠盖如云,而今已彻底冷落下来。除偶尔有几个佛子居士前来走动外,大门一天到晚紧闭着,附近街坊还以为这个四合院里早已无人住了。

杨度天天做着自己规定的功课:晨起打坐一个时辰,然后读佛经,中午午睡一个时辰,下午撰写参禅心得,夜晚临睡前再打坐一个时辰,中间穿插一些诸如莳花、练字等项目作为调剂。他戒掉了烟酒荤腥,一日三餐素食粗茶。他常常陶醉在这种自我营造的氛围中,觉得无思无虑的日子真是过得无忧无愁,倘若普天之下的人都这样皈依了禅门,则一切纠纷、争斗不就自然而然地止息了吗?

白天如此悠闲自在,但夜半的梦寐却常常将他带回过去的年月:乙未年慷慨悲愤的公车上书,东洲小岛上湘绮师授课时的炯炯目光,扶桑国寓所留日学生对救国方略的激烈争论,改朝换代那些日子里的南北奔波,总是或断或续或隐或显地出现在眼前。每当这时,他不得不披衣而起,或枯坐床头,或游弋庭院,在夜风吹拂中,在星光注视下,他感到孤独、惆怅、痛苦、茫然,有时甚至会生发出无端的恐惧。次日早晨打坐时,则往往会心猿意马,难以安定。是修炼功夫尚未达到泯灭一切的程度,还是无我宗其实也不能真正地做到无我呢?白天与中宵间的两极反差,使这位先前的帝王学传人、今日的佛门居士,陷于不能解脱的困境。

一天午后,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槐安胡同。杨度没有料到,来者竟是分别多年的胞弟重子。仿佛空谷足音似的,离群索居的虎陀禅师欣慰不已。兄弟俩对面而坐,一杯清茶聊起了家常。

这些年来,杨钧一家一直住在省城长沙。尽管世局风云激荡,变幻莫测,湖南境内兵连祸接,杨钧却不闻不问,潜心于他的艺术世界中。天赋的灵慧,加之持久的勤奋,使他获得了旁人难以企望的成就。他的绘画治印,声名卓著,即使时处乱世,登门来求印画者仍络绎不绝。杨钧便靠着这个收入来养家糊口。空闲时,夫人尹氏也会画上几笔梅花兰草。老岳丈尹伯和先生一月之中,总会从乡下来长沙住上十天八天的,与女婿切磋绘事技艺。一家人在对艺术美的追求中清贫而和乐地生活着。

杨钧为人随和、热情,朋友们都喜欢到他家坐坐,聊聊天,走动得较勤的几个好友中有一个便是齐白石。

“哥,齐白石来北京卖画已经三四年了,你见过他吗?”

“什么,齐白石到北京来了三四年?”杨度颇为惊讶,“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

杨钧笑道:“妈说你这几年已成佛了,俗世的事都不过问。我一直不相信,看来倒是真的。”

“那我们去看看他,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住在法源寺。我这次来北京,主要就是来看看他在北京的卖画情况究竟如何。若是好的话,我也将白心印画社搬到北京来。”

从小和大哥很亲热,把大哥当作师长、榜样尊敬的胞弟,来北京主要不是为看大哥,而是为了看齐白石,杨度在欣喜之余,不免生出一丝悲凉来。

第二天上午,兄弟俩一起来到法源寺。

前些年,寄禅法师挂单这里的时候,杨度常来法源寺与他谈诗论禅。寄禅圆寂后,他的弟子道阶亲自护送骨灰到浙江天童寺安葬。道阶被天童寺僧众挽留,做了该寺的住持。道阶不在,法源寺再无熟人,杨度也就不来了。

几年不见,法源寺显得冷落了。来到寺门,打听到现在的住持竟然就是当年碧云寺的演珠上人,杨度为之一喜。

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和曾广钧、夏寿田一起在碧云寺里数罗汉、讲湘绮师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喜欢吟诗的演珠对他们招待得很是殷勤。第二天临别时还拿出纸笔来恭请他们留诗作为纪念。二十多年光阴,弹指之间便过去了,当年罗汉的预示却并未兑现,这虽是遗憾事,但故人重逢,自己这几年又走上礼佛之路,无论是叙旧,还是谈今,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见见面应是乐事。杨度暂不去齐白石处,带着弟弟先去方丈室拜见住持演珠。

演珠已过了古稀之年,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杨度很高兴地与他打招呼:“演珠法师,你还认得我吗?”

不料,演珠却对面前这个身着布衣的清瘦俗客摇了摇头。

“我就是二十多年前与曾重伯翰林一起游碧云寺的杨度杨晳子呀!当时还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夏寿田,戊戌科的榜眼公。”杨度竭力唤起演珠的记忆。

“哦,哦,我记起来了,原来你就是杨度。”

杨度满以为演珠认出了旧友之后,会像当年一样对他热情备至。谁知演珠并无特别表示,平平淡淡地说:“你们坐吧!”

演珠的冷淡,出乎杨度的意外,他拉着弟弟一起坐下。

“施主前些年很出了些风头,这几年躲到哪里去了,听不到一点消息?”演珠并不看他,低头数着念珠,俨然与他从未有过交往似的。

“我这几年在家参佛,读了几百卷内典,明白了许多道理。”

“施主也参佛?阿弥陀佛!”杨度正想将自己这段时期的体会对这位上人好好说说,孰料演珠极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依施主你的德性,在老僧看来是参不成佛的。那年,老僧知道施主是一门心思想做大官,为不让你扫兴,故意说你今后会做宰相。其实,你数的那个罗汉,背后靠的是白云。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最无定准,老僧那时就料死你做不成大事。官做不成,佛就参得好了吗?”

杨度无端受了演珠这番奚落,心里很不舒服,本想回敬两句,想起万般皆空的道理,强压住愤懑说:“法师当年若是照直说就好了,免得我半生瞎闯。”

演珠冷笑了一声,问:“施主来法源寺做什么?”

“与舍弟一道会一会寄住寺里的老朋友齐白石。”

“就是那个卖画的瘦老头子吧,”演珠略带鄙夷地说,“没有人来买他的画,他早搬走了,你们到西四牌楼寻他去吧!”

杨钧见齐白石不在法源寺,又见这个老和尚很冷淡,便拉拉哥哥的衣袖,示意离开。杨度早已不耐烦了,刚要起身,只见演珠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他望着门外满脸笑容地高喊:“张师长,你老光临敝寺,贫僧未能远迎,该死该死!”

杨度转过脸去。原来方丈室门外站着一个全身黄呢军装满脸横肉的中年军官,身后跟着两个马弁。趁着演珠点头哈腰之际,杨度兄弟急忙离开了方丈室。

出了法源寺,杨钧气愤地说:“什么住持高僧,比俗客还要趋炎附势。他的冷淡,是因为哥没有做成宰相,假如你今天是国务总理的话,他会向你跪下磕头的,决不会说什么背靠白云之类的鬼话!”

杨度的胸臆间闷闷的,默默走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到西四牌楼,正不知如何去寻找齐白石,杨钧眼尖,发现路边一棵老槐树上钉了一块白木牌子,上面写着:白石画屋,二道栅栏六号。靠着这块小木牌的指引,杨氏兄弟很容易地找到了白石画屋。

这是间门面不大的小平房。门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有几行字:尺纸银币元半,扇面银币二元。原来是画的润格。杨钧心想:这价码并不高呀!

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少妇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走过来,操一口四川口音问:“客官是买画的吗?”

杨钧随便点了点头,那少妇便很客气地领他们进屋。进屋后尚未落座,又见对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同样的润格。

“客官要画点么子?”一句浓重的湘潭土话从里面屋子里传出。随着一阵“叮当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一个瘦高老头子从里屋走出。正是齐白石。

杨度有点奇怪,齐白石走路,身上为何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杨钧却听惯了。从那年东洲书院第一次见面,到以后的每次相聚,齐白石随便走到哪里,“叮当叮当”的声音就会跟着他到哪里,因为在他的腰间裤带上总挂着一大串铜钥匙。

这个怪木匠,到了京师还这样,也不怕贻笑大方!杨钧正在心里嘀咕着,只见齐白石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快乐地大声打招呼:“这不是晳子先生吗?重子,你是何时来北京的?”

又对刚才的少妇说:“快泡茶,稀客来了!”

少妇转身进了厨房。杨钧知道白石带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在北京卖画,便指着少妇的背影轻声问:“这是你的儿媳妇吗?”

“哪里,哪里!”齐白石忙摇头,“她是我的副室胡宝珠。”

听说是妾,杨氏兄弟都瞪大了眼睛:这哪里像是妾,简直可以做孙女了!

齐白石坦然说:“这是我老伴春君给我从湖南送来的。春君舍不得乡下那点田和屋,不愿跟我住北京,又担心我没有人照顾,刚巧遇到从四川逃荒来湘潭的宝珠,便把她领到北京。我见她比我整整小了四十岁,刚开始不同意,春君劝我收下,宝珠也情愿服侍我,也就同意了。难得宝珠这份心,愿意服侍我这个糟老头子,去年还给我养了个满崽哩!”

齐白石讲到这里,咧开嘴巴大笑起来。

杨度十多年不见这个奇特的木匠画家了。他虽然满脸皱纹,头已秃顶,下巴留着几寸长的稀疏胡须,但从说话走路看来,精神体气都很好。六十多岁的人了,尚能生儿子,看来比湘绮师晚年还要活得潇洒。齐白石的情绪感染了杨度,演珠上人带给他的不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飘散干净了。

这时宝珠用托盘端出三杯茶来。杨氏兄弟带着好奇心仔细地看了一眼:脸庞清清秀秀的,四肢也无任何残缺。她居然肯跟着一个比她大四十岁无钱无势的老头子,这也真是齐木匠前世修来的福气。

“宝珠。”齐白石郑重吩咐小妾,“这两位先生是我的同乡老友,又都是王湘绮先生的门人,我今天要留他们在这里吃饭,你到厨房里去准备一下。”

“不要麻烦了。”杨钧知道齐白石向来节俭吝啬,看这架势,在北京也还没有闹出个气候来,即使他十分真心真意地请客,这餐饭也吃不出个味道来,“白石兄,今天我们兄弟请客,先在这里喝茶谈天,到时我们到胡同口上那家饭馆去吃顿便饭。”

“也好,也好。”齐白石马上答应,“那家饭馆是个山东人开的,听街坊说人还地道。”

杨度说:“不是重子昨天来到北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白石兄已在北京住三四年了。”

齐白石说:“我刚来北京那一年,正碰上你到天津避难去了,后来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又不知你住在哪里。北京这么大,又不像在湘潭城里,一出门就碰得到。你今天若不来找我,只怕是还住十年我们也见不到面。”

“说的也是。”杨度点点头,“我记得白石兄是从不出远门的,这次怎么舍得来北京住这么久?”

杨钧笑着插话:“这十年里,白石师兄是大不同从前了,走了天南海北许多地方。湘绮师称他是足迹半天下的人了。”

“真的?”杨度十分惊讶,心里想:这十来年世道变化的确是大,连这个刻板的木匠画师也改变过去的老一套了。他饶有兴味地问,“都到过哪些地方?”

“我这十年里,有五出五归。”齐白石伸出满是老茧的粗大巴掌来,很有力气地左右翻转了一下,“那一年,寄禅法师对我说,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扩大胸襟的最好途径,他几十年来坚持实行,收益很大。寄禅说他作起诗来如有神助,就靠的读书行路。又说我光读书不行,还要行路,以后画起画来也就有神助了。我仔细体会,这话说得在理。恰好郭人漳带兵驻扎西安,来信叫我到西安去住几个月。”

那一年冒失鬼万福华在上海借了张继的手枪刺杀王之春,结果王之春没有打中,他自己反被抓起坐了牢,还连累了黄兴。正是靠的郭人漳的军官身份,才使得黄兴无事释放。杨度那时恰好在上海候去日本的船票,因此知道郭人漳。杨度心想:齐木匠与大军官郭人漳也有交道,看来这些年是出大名了。

“关中号称天险,山川雄奇,西安又是著名的古都,的确该去看看。于是我告别父母妻儿,做第一次远游。足足走了两个半月才到西安,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好风景,也画了许多画。其中最好的有两幅,一幅是洞庭看日图,一幅是汉陵西风图。等会子我拿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