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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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帝王之学(10)

可能是壬秋先生的儿子的缘故,也可能是本人的仪表态度的缘故,叔姬对代懿的第一眼印象十分好。她觉得他腼腆的笑容里包含着孩子似的羞涩,对于一个已成年的男子来说,这份羞涩显得珍贵。叔姬本能地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学子是个聪明而又本分的人。

这个时候,代懿也以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叔姬。这个被父亲赞扬的才女很像她的哥哥,尤其那道深深的唇沟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简直与乃兄一模一样。修长的眉毛,闪亮的眼睛,显得比乃兄似乎还要机灵。眼皮底下和两侧鼻翼上长着疏疏朗朗的雀斑,不仅不难看,反而更添几分俏丽。在王家四少爷看来,这个才女虽说不上美貌娇媚,却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风韵。他的心头忽然飘过一丝异常的感觉。代懿很客气地为姐弟俩倒水洗脸,又到厨房去张罗饭菜。

叔姬当晚在书院客房安歇。次日上午,杨度领着弟妹去拜谒壬秋先生,代懿抢先给父亲报信。王闿运竟然走出明杏斋,在银杏树下亲迎杨庄姐弟。这次他认真地端详了杨庄一番。叔姬端庄秀丽的仪容、朴素大方的装束,使诗翁甚是满意。王闿运见杨钧也长得清秀斯文,心里欢喜。来到书房,代懿又代替周妈,亲自为客人斟茶。杨度将妹子带来的两只腊兔子奉上。王闿运高兴地笑起来,爽快地收下了,说:“还没有行拜师礼哩,你倒先递交了束脩。”

叔姬乖觉,忙恭恭敬敬地向王闿运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说:“先生若不嫌弃,女弟子有礼了。”说着就要下跪,行拜师大礼。

王闿运赶紧离开藤椅,双手把叔姬扶起,笑呵呵地说:“鞠了一躬就行了,不必跪拜,我收下你这个女弟子了。”

重新坐好后,王闿运习惯地捧起铜水烟壶,慈祥地对叔姬说:“我们湘潭历来出女才子。左文襄的外姑和夫人的诗词,须眉男子也赶不上。前几天看了你的两首七绝,含蓄蕴藉,又胜过周氏母女。湘潭代代有才女,真令老夫高兴。”

叔姬说:“先生夸奖了,小女子从来未好好地读过书,偶尔的涂鸦之作,哪里敢望前人的项背。”

杨度也说:“湘潭真正的女诗人,首先当属师母,几位师姐师妹的诗也作得好。”

王闿运说:“要说读书,代懿的母亲和姐妹们书倒是读得不少,在诗词上的确也下过功夫。但说句实在话,她们都缺乏叔姬的灵气。古人说得好,诗词别是一格,不关乎学问。当然啰,在灵气的基础上再辅以学问,诗词自然会更进一步。”

“先生,小女子这次来东洲,一则谢先生的奖掖关怀,二来还带了几篇诗文,想请先生再给我修改一下。刚才先生说得好,学问也是很重要的,小女子从小缺乏良师指教,书读得很少,今后该读哪些书,也请先生指点。”

叔姬口齿清楚,态度大方,令坐在一旁的代懿爱慕不止。

“好哇,你先把带来的诗文放在我这里,我给你看看,你不要急着回去,在东洲多住些日子,让你哥哥这几天陪你们姐弟到城里各处走走看看。初七初八两天,我要讲两次《楚辞》,你也不妨去听听。”

叔姬连连答应。

“代懿,你去吩咐小厨房做几样好菜来,我今天要请远客吃餐饭。顺便告诉陈八,船这几天归晳子掌管。”

杨庄姐弟受此殊遇,有点受宠若惊之感。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周妈也不回避,径直坐在王闿运的身边。王闿运对杨庄、杨钧介绍:“这是周妈,她很厉害,凡求我的人都要先讨好她。”

周妈咧开大嘴笑了一下,杨庄、杨钧忙起身致意。杨度偷眼看代懿,发觉代懿脸上颇不自在。

吃完饭闲聊一阵后,杨度带着弟妹告辞了。代懿也要与他们一道走,王闿运留住了儿子。

“老四,你认为晳子的妹妹如何?”王闿运略带笑意地问。

叔姬的两首感事诗早已让代懿折服,现在又亲眼见姑娘端庄灵秀,更令他爱慕,听父亲这一问,已知用意,心里又惊又喜,吞吞吐吐地说:“她很好,的确很好!”

见父亲笑得怡然慈祥,代懿涨红着面孔,鼓足勇气请求:“爹,你跟晳子说说,要他同意把叔姬嫁给我吧!”

王闿运见儿子急得这份窘相,不觉笑了起来。正在厨房里洗碗碟的周妈,从老头子问儿子第一句话时便意识到不妙,她放下手中的活,尖起耳朵听书房里父子俩的对话。听到这里,她心里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冲出厨房,对代懿大声说:“四少爷,你怎么能娶刚才那妹子,她脸上尽是鸟屎,难看得不得了。周妈我替你找个好妹子,又白净又标致,保险比她要强百倍!”

代懿正在兴头上,被周妈这么一搅,又气又恼,一反平素表面客气的态度,吼道:“你晓得什么,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管!”

周妈很觉没趣,愣了一下,满脸换上笑容,走前几步,温温和和地劝道:“四少爷,你不要着急,天底下好看的妹子多得很,你是大名士的公子,自己又是秀才,长得又体体面面,哪个妹子不喜欢你?实话告诉你吧,你父亲正在替你找一个绝色的妹子哩!”

说着,向王闿运递了一个眼色。王闿运完全不明白周妈肚子里的鬼胎,对她说:“你去洗你的碗吧,这事不要你搭言。我给老四找的,正是今天这个叔姬。”

周妈一听脸都白了,精心筹划多时的宏伟计划顿时破灭,她真想跺起脚把老头子数落一顿,但她人不蠢,知道自己到底只是一个下人,不是代懿的后娘,满肚子的不快只得强咽下去,于是闭住嘴,缩手缩脚地退回厨房。

代懿听了父亲刚才那句话兴奋至极,激动万分地问:“爹,你跟晳子说了没有?”

王闿运摇摇头,代懿心里一紧。

“晳子那里倒不要紧。”过了一会儿,王闿运慢慢地说,“叔姬是个有才华的女子,心里有自己的主见,眼角子也高。这样的女子,她的婚姻大事,做兄长的怕当不了全家,大主意还得要她自己拿,我担心的是她看不上你。二十出头的人了,举人也没中,诗词文章也只平平,你满意她,晓得她满意你吗?”

代懿垂手恭听着,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心里凉了许多,嘴巴轻轻地翕动着,嗫嚅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求道:“爹,你老想个法子帮帮儿子吧!”

王闿运见儿子这副可怜相,甚是同情。知子莫若父。他深知儿子资质仅属中等,学问文章一般,又加之言辞较木讷,而杨庄天资很高,思维敏捷,能言善语,他真的既担心杨庄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担心即使结合了,今后儿子也可能会受媳妇的欺负。转念一想,代懿毕竟是个秀才,好好再读几年书,中个举人也有希望,且人也还忠厚,大事做不成,保一身和妻儿应不成问题。何况叔姬的诗文的确胜过他的十个女儿,也胜过许多所谓的才女,他很喜欢她。他希望她能做他的儿媳妇,他甚至做过这样的准备,万一叔姬看不上代懿,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也要说服她做自己的女弟子。他的桃李满天下,做大官的,做大学问的人都不少,但他们尽是男子,倘若能培养一个当代的李清照出来,对以育人才为后半生大业的王闿运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值得自慰自豪的成就!壬秋老先生决定在这件大事上帮儿子一把。

下午,夏寿田从城里回来,一见到杨庄,便如同见到亲妹妹似的,问这问那,关怀备至,又把刚买回来的上等宣纸拿出一半来送给杨钧。夏寿田的热情使叔姬既感温暖,又自叹命薄。当夏寿田以兄长的身份直接问她定没定婆家的时候,一片真诚无邪的赤子之心,终于使感情深沉的姑娘彻底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她今生与夏郎无缘又有缘,无缘做白头偕老的夫妻,却有缘做互相敬慕的兄妹。这毕竟也是人生一件幸运的事,值得庆贺,应当知足。她决心终生将以对待自己亲哥哥的那份感情来对待夏郎,关心他,体贴他,以此来酬答自己最美好最纯洁的少女初恋。

一连几天,夏寿田陪着杨家兄妹游览衡州府的名胜。他们凭吊了理学鼻祖濂溪先生讲学之处莲湖书院,参谒一代大儒王船山的故居王衙坪,登石鼓嘴之巅一睹蒸湘交汇的壮观,攀回雁峰之顶饱览湘南山川之秀美。在青草桥头,当四人抚栏远眺的时候,夏寿田独自吟诵了当年秦少游作于此处的《阮郎归》: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淮海居士这首词,一如他的其他羁旅词作一样,婉约清丽,幽怨多情。多亏夏公子记得这样清楚,我记性不好,记不全。”叔姬静静地听完全词,由衷地发出赞叹。

“要说记诵功夫,午贻兄当数船山书院第一号。”杨度接过妹子的话称赞。

“你们莫打岔,听我说。”夏寿田望着杨氏兄妹说,“我由秦少游想到苏小妹,由苏小妹想到他的哥哥弟弟,又由他们苏氏一家,想到你们杨氏一家。你们兄妹恰好也是三人,又个个都是俊才,将来一定不会让苏氏一家专美于前。”

杨钧拍着手掌笑道:“午贻哥哥说得真有趣,好像偷听了我哥哥的话似的。去年我哥哥回来,对我和姐姐说,我们发愤努力,要学苏氏兄妹,还要立志超过苏氏兄妹,不要让后人一说起来就是苏家的兄妹如何如何,也要让他们说杨家的兄妹如何如何。”

杨度笑着说:“真个是童言无忌!幸好我们说的是古人,没有碍着今人的事。倘若私下说的是今日的名人,小三子这么一兜出来,那就惹麻烦了。”

大家都愉快地笑起来。

夏寿田说:“叔姬,今后若有幸遇到秦少游这样的夫君,你也要难他一下哟!”

说得杨庄脸红起来,无话可答。

杨度说:“只是叔姬至今尚未遇到秦观式的郎君,午贻,你要为叔姬留意才是。”

杨庄拉着杨钧的手背过脸去,指着远处的一座宝塔,对弟弟说:“那就是哥哥常说的珠辉塔。”

杨钧向远处望去。他们的背后,响起夏寿田的声音:“你刚才说的事,使我倒想到一个人来。此人虽不及秦少游的风流才华,却也长得一表人才,能诗善文,勉勉强强可以配得上叔姬。”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夏寿田故意大声地说,“你看代懿如何?”

一听说“代懿”二字,叔姬一颗芳心怦怦跳起来。

“代懿?那当然很不错。”经夏寿田这一提醒,杨度也觉得王代懿的确跟妹妹是很好的一对。

“有四个字,加之于代懿的头上,他可以当之无愧。”夏寿田接着说。

“哪四个字?”

“诚实君子。”

远望佛塔的叔姬一直在倾听夏公子和哥哥的对话,“诚实君子”四个字,牢牢地记在她的心里。她相信夏郎识人的眼光,更相信夏郎为自己好的一片真心,但是,她没有嫁给王代懿的想法,因为她对他的才学并无所知。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个世界上,除开自己的亲哥哥,还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夏郎的才气和风度!

叔姬没有料到,第二天上午哥哥就把这个问题明白地提了出来。

杨度告诉妹妹:“昨天夜晚,王先生亲自对我说,他很喜欢你,有你这个女弟子,他很高兴。”

叔姬满心欢喜说:“王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却还没给他行正式的拜师大礼哩,我这就去如何?”

杨度看着妹子这副虔诚神态,会心地笑了。叔姬转念一想,产生了顾虑:“我这个女弟子当不成了。”

“为何?”杨度觉得奇怪。

“王先生在这里做山长,我给他做女弟子,难道也能像男人一样离家住书院吗?”叔姬说到这里,扑哧笑了一声。

杨度说:“看你急得这副样子,我还没说完哩!王先生说,他希望你做他的女弟子,更希望你做他的儿媳妇。”

叔姬脸刷地红了,头低了下来。

杨度继续说:“王先生有四个儿子,都是蔡夫人所生。长子代功、次子代丰、三子代舆均为秀才出身,学有所成,只可惜代丰在那年由四川回湖南的途中得急病去世了。现在只剩下老四代懿未成家。代懿在兄弟中最得父亲的宠爱。我和午贻与他同住一个房间也将近两年了,对他很了解。人虽不及王先生那样聪明绝顶,但也有中上之资,今后中进士是很有希望的。最为难得的是代懿诚实忠厚,这点午贻的看法和我一致。所以他昨天当着你的面提出了代懿,虽有点笑笑你的味道,但我想,午贻还是把它当作一件事的。”

叔姬仍然低头默默地听着,不做声。

“叔姬,你今年二十岁了,早就到了说婆家的时候。”杨度知道妹子难为情,并不催她表态,又自个儿说下去,“父亲早逝,母亲足不出户,你的终身大事,自然是要做哥哥的我来帮你考虑。”

一股暖流在叔姬的身上滚过,她感激地望了哥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那双没有绣花的鞋尖上。虽然父亲去世的时候杨度还只有十岁,但全家包括母亲在内都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家庭的主心骨,叔姬更是习惯性地听哥哥的话。王先生亲口提出,夏郎也有这个意思,哥哥也完全赞同,代懿又一表人才,况且成就了这桩事后将可以天天聆听到王先生的教诲,诗词文章必然会大有进步。答应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今生与夏郎既不能圆夫妻梦,难道真的一世不嫁人吗?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姑娘真的早到了讲婆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