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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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浅涉政坛(11)

王闿运两眼望着杨度,似乎在向学生提出这个问题。杨度明白了许多,轻轻点头说:“先生分析得对,大家都说张制军最圆滑最会做官,他的确有可能掌握了最高的机密,春末时便已预见了初秋的这一幕。”

“这就是山雨未来之前的满楼风。我得知你在京师与康梁徐学士等人接触频繁时,对代懿说,书痴自谓不痴,这回却痴了,所以急速召你回湘。”

外面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住了,只听见屋檐水滴答滴答的响声,伴着周妈的轻微鼾声,愈加衬托出夜色的寂静单调。

“先生,你刚才说年轻时就已看到了溪水边涌起的乌云,关于这一点,你老能详细给学生指明吗?”杨度前倾着身子延颈受教。

“关于这一点,我今夜要好好地跟你谈谈。”王闿运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笑着说,“夜很深了,我肚子饿了,想必你也饿了,厨房里有现成的卤菜,前些日子赵明府打发人送了一坛胡子酒,还未打开,你也去搬了来,今夜我们师生就来个竟夕畅谈吧!”

经先生这么一提,杨度也的确觉得肚子饿了。他喜欢饮酒,也善饮,今夜在明杏斋,一边饮味道醇美的胡子酒,一边听先生讲逝去的本朝典故,这是人生一件多么难得的趣事!美酒雅兴,相互辉映,直到没齿之年回想起来都是回味无穷的。

他兴冲冲地提着油灯走进厨房,见碗柜里摆着一碟卤牛肉,一碟油炸香干,忙把它端起。又四处寻找,见屋角边有一个大肚小口酱色瓦坛子,坛子上套一圈篾织的绳索,无疑这是酒坛子了。杨度一手提酒坛,一手夹着两碟卤菜走进书房。王闿运笑着说:“晳子能干,将来开酒店,一定是个好伙计!”

杨度高兴起来,与老师开着玩笑:“那时我和先生一起开家酒铺,先生管收钱,我当垆。”

王闿运大笑道:“我这么老了,还能管账吗?你自己去收钱吧,找个卓文君来替你当垆!”

杨度也哈哈大笑起来。王闿运从书桌屉子里摸出一包油炸花生米来。杨度打趣道:“先生,这是你平时的零食吧!”

“不错。”王闿运爽爽快快地承认,“周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东西,常常塞一包在这里,幸而小孙子们不在身旁,不然的话,哪还有我老头子的份儿!”

王闿运咧嘴开心地笑着,宛如一个老顽童。

师生对坐,三杯酒下肚后,王闿运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我年轻时漫游江湖,以文会友,初生之犊不怕虎,也敢于游说公卿,不怕他侯门渊深似海,虎帐刀枪如林,颇有点说大人则藐之的气概。咸同年间的名人,朝廷中的肃雨亭、潘伯寅、张香涛,督抚中如官秀峰、张石卿、骆吁门等都成了忘年交,至于三湘子弟中的豪杰,上自曾文正、左文襄,下至偏裨校尉,结识的不下数百人。李少荃、袁甲三、多礼堂、鲍春霆等人,或与他们谈过诗文,或赴过他们的宴席,都非泛泛之交。就在这遍识天下士之际,我将爱新觉罗氏创建的这个王朝看得一清二楚了,我断定它的兴盛期早已一去不复返,大清已经走到了末路。”

追随先生两三年来,听其用这样明白的语言表达他对朝廷的看法,这尚是第一次;何况朝廷正在杀气腾腾地镇压乱党,先生的言论与乱党的主张有何不同?杨度暗暗地吃惊。

“晳子,你听没听说过,我两次劝曾文正蓄势自立的事?”王闿运说话之间又喝了几杯,略有点醉意了。他摘去头上的青缎瓜皮帽,把它抓在手里,睁大眼睛问学生。

这是杨度最感兴趣的事,那年在碧云寺他问过曾广钧,也不知广钧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就是不肯说,还说要他今后亲自去问湘绮师本人。今夜先生主动说起这件事了,真是难逢难遇的好机会,杨度精神倍增,说:“听是听说过,但不详细,又有人说先生本人并不承认。”

“我在别人面前都不承认,承认了就要杀头的呀!”为人本来就平易的王闿运,喝了几杯酒之后,就更不摆师道尊严的架子了。他伸出右手掌来,做出一把刀的样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着。杨度觉得先生越是这样,越是可亲可爱。

“今夜我告诉你,这都是真的,但你千万要记住,不能对外人说呀!”

杨度想,今夜老师格外兴奋,要是他能将两次劝曾国藩造反的事说出来,岂不给后人留下一段信史?现在固然不能说,今后总要寻一个法子把它留在史册上,传给后代子孙的。应该让先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他起身抓起酒坛子,将老师的酒杯倒满,说:“先生你老说到哪里去了,今后就是刀卡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卖你老。当初你老是如何劝曾文正自立的,详细地讲给学生听听,就当你老上一堂帝王之学的课吧!”

王闿运望着满满的酒杯,没有喝,说:“你去烧一壶开水来,给我泡一碗浓茶。酒不能多喝了,再喝就醉了。”

杨度当然不希望老师醉,于是到厨房去烧水。王闿运则又拿起铜水烟壶抽起烟来。一会儿,水烧开了,杨度泡了两碗茶,一碗给先生,一碗给自己。胡子酒性不烈,王闿运喝下茶后微醉已消失,恢复了常态。

“第一次在咸丰四年春,我那时也在东洲,但不是做先生,而是做学生。曾文正在衡州府练了大半年的兵,建起了水陆二十营一万人的团勇。就要出师了,他写了一篇《讨粤匪檄》,叫人抄了几百份四处张贴。我看到了,就借此入手,到桑园街去会曾文正。”

曾国藩的文章本写得好,又加之功业名位冠于一时,当时读书人无不诵读曾的文章,称之为湘乡文,比桐城文还要高出一筹。杨度也读过这篇檄文,他极为用心地听着,看先生是如何通过这篇檄文入手的,这可是真正的窾要之处!

“我那时年轻,原以为曾文正大异于常人,谁知一见面,才知他极其普通。他那时正守母丧,办事都穿素便服,我看他那模样,就是一个乡里穷塾师,待人也还谦和,一开口就说对我闻名已久,先以为这是客套话,后才知道他真的听别人说起过我,于是一下子就显得亲近了。我说,曾大人,你的檄文写得好是好,就是回避了一件大事。他问回避了什么大事。我说长毛造反,一个重要的依据是说满人不是中国人,所以要把满人推翻赶走。其实长毛这个说法是错的,满人是中国人。满洲是在唐代就入了中国的版图,怎么说满人不是中国人呢?檄文对此事一字不提,而大谈保卫孔孟名教,使人觉得湘勇是一支卫道之师。我劝曾文正,这篇檄文再不要印了,免遭非议。”

杨度心里想:在京师时听说有一种革命党要推翻朝廷,理由也是说满人不是中国人,满人入主中原,就是中国亡了国。看来先生早在四十多年前就批驳了这种观点。

“先生,曾文正当时怎么说呢?”

“曾文正听了我的话后,笑着说,说得好,足下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见识,将来前途无量。我见机会到了,便说我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对大人说,请屏退左右。曾文正将我带进他的书房。我关上门窗后对他说,满人入关二百年来,历来对汉人防范甚严,明公今有水陆万众,皆一人所招,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此为我朝从未有过的事,朝廷对此将会亦喜亦忧,望明公师出以后于此等处时时加以检点,免遭不测。曾文正听后点了点头。我于是又说,明公治军严明,礼贤下士,衡州有识之士都以为明公为扭转乾坤之人。秦无道,遂有各路诸侯逐鹿中原,来日鹿死谁手,尚未可预料,愿明公留意。”

王闿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杨度听得入迷,也紧张极了,忙催问:“曾文正公听了先生的话后是如何说的呢?”

王闿运喝了一口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曾文正听了我的话后半晌不做声,拉长着脸,脖子上的筋鼓鼓的,好久之后才说了一句,今夜天色已晚,就说到这里吧!什么态度也没有。”

“噢!”杨度垂下了头,慢慢端起酒杯。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风又起了。呼呼的秋风卷着夜雨,打在树叶上,打在窗棂上,发出令人生悸的声音。杨度仿佛觉得门外有千军万马在奔跑,幻幻影影的,似乎是当年湘军与太平军在激战。

“第二次是在文宗刚刚驾崩的时候,从当时京师和热河的种种迹象看来,会有大变故出现。我为肃雨亭的处境深为担忧,特地连夜兼程南下赶到安庆,劝说曾文正或带兵入京勤王,或干脆在安庆独树一帜,不受朝廷约束。”

“曾文正这次的态度怎样呢?”杨度急切地问。

“嘿嘿!”王闿运冷笑了两声,“比上次还糟。他不做声,只在桌子上用茶水连写了几个’狂妄狂妄‘,然后借故起身出门,走到门边还回过头来对我说曹子建的后人送来几张字画,要我鉴定一下是不是曹子建的真迹。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从那以后,我彻底失去了对曾文正的期望,同治十年在清江浦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只跟他谈诗文,再不提国事了。”

杨度失望之余,记起刚才老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从当时京师和热河的种种迹象看来,会有大变故出现。”那不又是一次预见吗?人生最难的是预见,最可贵的也是预见,立志投身政坛的杨度更希望能有老师这种非凡的预见力。

“先生,你老是从哪些迹象看出咸丰皇帝死后会有大变故的出现呢?”

王闿运左手托起铜烟壶,右手上下不停地在烟壶上抚摸着,沉吟不语。杨度猛然间有了一个新发现:老师的铜烟壶锃锃亮亮的,原来并不是周妈擦拭的,而是他自己抚摸成的。看着他那轻柔的动作,仿佛摸的不是烟壶,而是他心爱的小孙子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