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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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佛门俗客(1)

一、怪木匠齐白石

与醉心帝王之学的哥哥相反,杨钧投在湘绮师的门下,专心致志学的是先生的诗文。哥哥有时跟他讲先生在咸同年间如何如何地与当时名流交往,腹中如何如何地充满了王霸之才,显得艳羡不已。十八岁的杨家老三不同意哥哥的看法,他认为湘绮师在帝王之业上完全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而他的诗文成就却是世所公认的。使他纳闷的是,为什么这样明摆着的事实,哥哥却看不清楚呢?更使他不解的是,湘绮师本人也不这样认为。杨钧记得,有一天在课堂上,先生神采飞扬,将一堂分析古诗十九首的课讲得如同天女散花,精彩纷呈。临下课时,又笑着对大家说:“今晚谁要是有兴趣,可到明杏斋来,我请他喝酒!”学生们问:“先生,今天有什么喜事了?”湘绮师说:“我今天收到二百两银子的润笔。”一个学生说:“先生平时常得润笔,也没有请客。这次为何请客?”湘绮师说:“你们不知,这二百两润笔与通常的不同。江南提督李朝斌是我的老朋友,他请我为他的尊人写一篇墓志铭。我对他说,你是咸同年间立过大功的湘军宿将,又清廉自爱,我敬重你,为你的尊人写墓志铭,我答应,而且不收你的润笔费。写好后寄去,今天他托人带来二百两银子,还有一封信。信上说,我是个武夫,纵然打了几场胜仗,算不得什么,你才是真正的霸才。你能为我的亡父写墓志铭,生者和逝者都很有光彩,照例二百两润笔费不能少。你们看,他许我为霸才,这才是我的知己。过去曾、左、胡、丁、肃、潘、阎、李诸公,或赞许我的经济,或赞许我的文章,但没赞许我为霸才的。就凭’霸才‘这两个字,我不能拂他的意,痛快地收下了。你们说,我们师生该不该在一起痛饮几杯?”学生们都雀跃起来,齐声道:“该!”那天晚上,真的有十多个学生去明杏斋喝了酒。杨钧却没有去。

诗文之余,杨钧则调色作画。他在绘事上很有天赋。过去在石塘铺,没有老师指点,他就学王冕那样,以造化为师,描摹山川景物、花鸟虫鱼的形态和颜色。数年来苦心钻研,居然无师自通。来东洲书院的时候,画出的东西已很成样子了。王闿运是个胸怀宽阔、兼容并蓄的良师,并不因杨钧爱画画而责备他耽搁正事,反而鼓励他。王闿运自己不善此道,却收藏了不少名画,他把这些名画都借给杨钧看,又给杨钧在衡州城里找了一位姓姚的绘画老师。每隔五天,杨钧进城向姚师学半天画。近一年来,杨钧画技大有进步。更令他喜悦的是,三个月前,当杨度还在京师的时候,王闿运收了一个会画画的木匠为学生。那天下午,湘绮师特地打发人来叫杨钧,要他立刻到明杏斋去。

杨钧赶紧来到明杏斋。王闿运正在写日记。王闿运的日记与通常人的日记不同,他在其间记下许多读书心得,有的就是一篇学术小论文。他对此事看得很重,几十年来不间断。他放下笔说:“重子,过一会儿张登寿会带一个人来拜我为师,学作诗文。他叫齐璜,号白石,也是我们湘潭人,是个木匠,画画得很好,我看你也爱画画,一定会乐意见面的。”

“太好了!”杨钧乐道,“我看看他的画到底如何,真的比我强的话,我愿跟他学。”

“你先帮周妈泡两碗茶放在厨房里,过会子他们来了,你把茶端上来,不要周妈出来了。”

杨钧年纪小,又清秀伶俐,更兼有姻亲的身份,王闿运对他尤添一分爱抚亲近。有时来了贵客,或是头次见面的生客,王闿运常常叫杨钧来替他端茶递水,以取代周妈的位置。杨钧知道这是先生对自己的器重,他非常乐意,干得也很称职。

就在这时,杨钧从窗外看到张登寿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齐璜,这就是你钦慕已久的湘绮先生,你还不赶快过去行拜师礼!”刚一进书房门,张登寿便指着端坐在书桌边的王闿运,对身边那个高高瘦瘦的人说。

“先生在上,齐璜叩见先生,求先生收下我做你老的学生!”齐白石边说边向前走两步,然后对着王闿运跪下来,接着便是三个响头,砸得青砖地嘣嘣作响,把在厨房里准备茶水的杨钧吓了一大跳,心里想:磕得这样重,不痛吗?

王闿运凝神端坐着,正眼望着跪在地上的齐白石,只见他三十七八岁年纪,脸瘦长粗黑,额头上刻着很深的几道皱纹,尽管没有留胡须,也显得苍老,一件家织的颜色染得粗劣的青黑大褂子套在身上,显得别扭,似乎平生第一次穿长袍似的。王闿运还注意到,他下跪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袍子撩开,生怕膝头上的重力把它压皱磨破了。脚上没有袜子,套着一双厚底黑布鞋。浑身上下,一副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农的模样,唯有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使得阅人甚多的王闿运知道,这是一个外拙内秀的人。

“齐璜,我早就听说你好学用功,但就是不肯做我的学生,今天怎么舍得到东洲来拜我为师了?”

王闿运微笑着说,他心里其实对齐白石此举是十分高兴的。齐白石这些年来在湘潭县里是颇有点名气了。王闿运时常听到乡亲们说,白石铺出了个怪木匠,雕花手艺在湘潭数第一。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家境很贫苦,却染上文人习气,好吟诗画画。画出的人物花鸟,就像真的一样。有一次,他在翰林院供职的妻兄蔡枚功来信,说湘潭有人来北京,称赞木匠齐白石怎么怎么了不得,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国有颜子而不知,深以为耻。王闿运是个好名的人,恨不得将天下有才的人都收集在自己的门下,但这个木匠好吟诗,却不来拜他为师,他心里有点不快。有一天与张登寿闲谈,提起了这事。张登寿早就认识齐白石,便托人捎信给他,要他速来东洲拜师。

“先生在上,能做你老的学生,是我的光彩,哪有不肯的道理。”齐白石依旧跪在地上,把腰伸得笔直,极为诚悫地说,“只是我齐璜出身卑微,是个木匠,家里穷,从小只跟外公念过一年书,后来得胡沁园先生关怀,又得到他家塾师陈少蕃先生的指教,才开始读《唐诗三百首》,学作诗。那些世家子弟、饱读诗书的人,都以做你老的弟子为光荣,我这样一个贫寒人家的粗人,哪里敢来投靠你老呢?”

王闿运听了这话,态度更加和气了,说:“家里穷不要紧,我的学生大部分家里都不是有钱的。你说你是木匠,手艺人出身,不好意思。我王某人从来不嫌手艺人,张登寿就是铁匠嘛,我嫌不嫌,你问问他本人!我至今仍叫他张铁匠,那是叫顺口了,并不含轻视的意思,他也照应。”

张登寿插话:“我倒是喜欢先生叫我张铁匠,亲切,我本是铁匠出身。铁匠又怎么啦?当年田家镇打长毛,还多亏了孙昌国、孙昌凯两个铁匠兄弟哩!后来他们做了提督,彭宫保仍旧当面叫他们孙铁匠,他们听了乐呵呵的。我向来不认为手艺人卑贱。”

王闿运点头说:“这话说得有志气。我看齐璜啦,这点你要向张登寿学。”

“是,先生教训得对!”齐白石听了这话,心里暖融融的。他外表谦抑退让,其实骨子里是很傲的。他心里何尝认为自己出身木匠就卑贱,等闲做官的,他还瞧不起哩!只是嘴里常常这样说说,一来从世俗,二来他到底是穷人家出来的,祖父母、父母从小起就教导他:压自己一点,让别人一点,可以少惹很多麻烦。安分守己做人,这正是那个时代穷人家护身的一个法宝。

“你也许不知道,我还有一个手艺人出身的学生。”王闿运颇为得意地说,“他叫曾招吉,铜匠,十三岁时从江西一副铜匠担子挑到湖南。他也好学,愿拜我为师,我照收,现在连你,我王某人门下就有三匠了。今后子孙们提起来,也是我王某人的一段佳话哩!”

王闿运摸着微微上翘的长下巴,快乐地大笑起来。

“先生,你收下我了!”齐白石惊喜地叫道。

“收下了,你起来吧!”

齐白石忙又磕了一个头,将身后背的黑背包解下,打开,露出一捆油腻腻的纸包来。他双手将纸包捧起,举过头,虔诚地说:“先生,学生家贫,送不起重金,这十条干肉,是学生堂客亲手喂的猪背肉烘干的,请你老笑纳。”

王闿运起身,郑重其事地从齐白石手里接过,打开油纸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条肥瘦相间、黑里透红的腊肉,并冒出一股扑鼻香味。他把腊肉放到书桌上,对齐白石说:“这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我外公生前对我说的。他老人家做了一世的穷塾师。”齐白石诚惶诚恐地回答。

王闿运说:“你用的是古礼。孔夫子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送十条干肉给孔夫子,他都收为弟子,我难道还不收吗?好!这十条腊肉我收下了。从今日起,你齐璜便是我王某人的弟子了。起来吧,起来好说话。”

齐白石又谢了一句,这才站起,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等候先生的发问。

“齐璜,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是刚束发的童子,不必这样拘谨。坐下来,坐下说话轻松些。”王闿运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木靠椅,又对张登寿说,“张铁匠,你也坐下。”

待齐、张坐下后,他又朝着厨房喊:“重子,端茶来!”

杨钧一听,忙托了个茶盘出来,上面放着两碗热茶,先把一碗茶放到张登寿的面前,又将一碗茶放到齐白石的面前。齐白石以为他是王闿运身边的书童,便只对他略微笑了笑。王闿运指着杨钧对齐白石介绍:“这是你的师弟杨钧。”

杨钧忙叫了声:“齐师兄。”

齐白石一惊,他刚才错把师弟当书童了,很觉得对不起,赶紧站起来,对着杨钧鞠躬:“请杨师兄多多关照。”

杨钧被齐白石的举动弄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齐师兄,你比我大一截,该是我向你鞠躬才对。听说你的画画得很好,说不定我今后还要拜你为师哩!”

齐白石受宠若惊,一个劲儿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个乡下的土画匠,画的画上不了大场面,今后还要请杨师兄多多指点。”

齐白石这一副乡下人小心谨慎的神态,把王闿运逗乐了。他笑着说:“齐木匠,莫客气了,喝茶吧!”

张登寿也拉了拉他的袍子说:“坐下吧,你再不坐下,杨重子不好意思了。”

齐白石一边坐,一边说:“杨师兄,你也请坐吧!”

杨钧也便靠着王闿运的身边坐下来。

王闿运和气地问齐白石:“在家里读过什么书?”

齐白石忙放下茶碗,挺直腰板回答:“回先生的话,学生三四岁时就由祖父万秉公发蒙教我认字。到了七岁时,认得了三百来个字了。八岁那年,过了正月十五灯节,祖父带我到枫林亭王爷殿,拜外祖父雨若公为师正式读书。开始读书时,外祖父教我读《四言杂字》,随后读《三字经》,再读《百家姓》。这年秋天,田里收成差,家里无法过日子。母亲对我说,这年头紧,糊住嘴巴再说吧!就这样,不到一年,《论语》刚开头,我就停学了,在家砍柴放牛拾牛粪。我怕学的字忘记了,常在家里点了松明在地上画字。后来我想,外祖父教的《论语》我要读完,于是每天出门时,把《论语》挂在牛角上。一到山脚边,我就抓紧砍柴拾粪。砍了一担柴,拾了一筐粪后,就读《论语》。有不认得的字和不明白的意思,我趁着放牛的方便,绕道到王爷殿外祖父蒙馆里去问。用了两三年的时间,终于把一部《论语》读完了。以后学木匠,先学粗木匠,后学细木匠。为了多赚几个钱养家,就自己学着画像。一直到二十七岁,才在胡沁园师的指教下读《唐诗三百首》。”

齐白石用一口湘潭农家土话叙述着自己的求学经历,使得一旁的杨钧感动不已,心里想:“齐师兄家境这样苦,年纪这样大了,艰苦力学,真不容易,相比起来,自己就要惭愧多了,今后要好好向齐师兄学习。”

王闿运也为之动容,说:“二十七岁开始求学问也不晚。《三字经》上不是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吗?你也二十七岁始发愤,正好应了古话。”

说得齐白石咧开嘴笑了。

“你的诗集带来了吗?”

“带来了。”

“给我看看。”

齐白石将刚才打开的粗布包里的另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三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簿子。他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先生。

王闿运见那簿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题了个书名:白石诗草。左下边写着几个字:借山吟馆主,下面还钤着一方红印。王闿运问:“’借山吟‘是什么意思?”

“回先生的话。”齐白石答,“学生屋前有一座山,这座山一年四季草木青翠,学生常对着它吟诗,但这山不是学生家的,所以只能说’借‘。学生借此山吟诗,便把读书的那间屋取名叫’借山吟馆‘了。”

“有意思。”王闿运称赞,“这间书房名取得雅致得很。齐璜,你有几个号?”

“回先生的话……”

“以后再不要说这种套话了!”王闿运打断齐白石的话,“我是个很随便的人,不拘形式。今后我们天天在一起,常常说话,你总套些这样客气话,有几多不自在!”

张登寿也对齐白石说:“王先生最是平易洒脱,我们跟他老人家说话都随随便便的,你就莫讲客气了。”

齐白石说:“先生这样对待我们做学生的,真是宽宏大量。”

“你说说吧,你有几个号?”王闿运说着,顺手抓起了桌上的铜水烟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