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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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佛门俗客(4)

“我明天去大罗汉寺,在罗汉寺里料理三天。”寄禅掐着指头说,“初十来东洲,十一与王先生谈下届碧湖诗社的事,十二去花药寺,十三日一早我们启程,行吗?”

“要得。”杨度高兴地说,“我拨出一个月的时间,随法师做一趟佛门之游!”

三、佛学原来竟是如此深奥而有趣

十二日下午,寄禅从花药寺返回东洲书院。杨度向王闿运讲明原因,请先生准他一个月的假。王闿运笑着说:“好哇,此时多在佛祖面前积些阴骘,日后好得佛祖保佑。”

第二天,杨度随寄禅启程。他们乘小火轮北上。一路上的大小码头,包括长沙在内都不上岸。在船上,寄禅总是闭目打坐,两只手不停地交替拨弄着胸前的念珠,口里念念有词。满舱的人都为他这种佛门静穆之气所慑服,无不向他投射敬佩的目光。杨度则恰成鲜明的对照。他一时翻开《大周秘史》,一时又走到甲板上,眺望两岸风光,一时和同船的陌生人谈笑风生,一时轻轻背诵唐宋诗词。他热情好动,很少有安静端坐的时候。

他们在靖港下了小火轮,然后换上一条小木船,溯沩水西上。经过一天一夜的摇晃,第二天上午到了双叉口。双叉口是两条小河的汇合处,水太浅,不能再行船了,于是上岸步行。沩山在双叉口的北边。吃过午饭后,寄禅说:“沩山离双叉口还有一百二十里路,我们带点干粮放身上,今夜就不落伙铺了,慢慢悠悠地走,明天清晨到密印寺。走夜路,你吃得消吗?”

杨度说:“法师别看我是个书生,归德镇那几年,在伯父的督促下,我可是扎扎实实练了几年武功的,刀枪棍棒,拳打脚踢,都来得几下,走天把夜路算什么!”

“哎呀!”寄禅惊奇地说,“看不出你有武功,我还以为你手无缚鸡之力哩!”

两人说说笑笑,开始了百里之行。

正是深秋时分,湘中丘陵一带青藤转黄,枫叶染丹,起伏不平的大小山包披上了一件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外装,时见农舍前后的树木上,结满了累累待摘的果实。田间的稻禾一半已收了,稻草被垒成上尖下圆的垛子,垛子四周一群群鸡鸭在争食未打尽的谷粒。还没有收割的稻子,黄灿灿的谷穗弯腰低垂,使人一见便满怀喜悦。碧蓝的天空上,偶尔可见大雁南飞,将一声声清唳从半空传到人寰。路边茅草堆里,常有野兔被惊得箭似的奔逸逃命。远处小灌木丛中,也易见肥壮的山鸡扑突扑突飞起落下。苏东坡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如果不去探求人生的深处,在两个赶路的行人眼里,东坡居士的这两句诗是吟得一点都不错的。

一边走,一边欣赏秋景。就这样走了十多里路后,杨度忽然想起,这次去密印寺,不是寻常的烧香拜佛,或是凭吊古迹,而是为觉幻长老记录沩仰宗的研究心得,但是自己不仅说不上对沩仰宗的体认,就连对佛门的一般学问都知之甚少,如何记录,如何整理呢?到头来,岂不辜负了寄禅的一片好心,也有损自己的名誉。百里跋涉,有的是时间,何不趁此时向法师请教,且可消除疲劳。

“这个不难,以晳子先生的颖慧,略一点拨就行了。”当杨度说出自己的顾虑后,寄禅轻轻巧巧地回答。

“那我就要向法师请教了。”

“请教二字不敢当,有什么疑问,你只管说出,就我所知做点答复。”

寄禅走路时不数念珠,虽年近五十,两条腿却强劲有力,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杨度看着他在船上的坐姿和眼前的行路,想起多年前伯父常说的修炼者的秘诀:坐如钟,卧如弓,立如松,行如风。他觉得这个和尚的举止正是如此。

“法师,你就从沩仰宗谈起吧。”

“沩仰宗是禅宗里的一个支派,而禅宗又是佛教传到中土来以后所产生的一个派别。要讲清这个过程,还得从佛学的诞生讲起。”为了和杨度并肩走,寄禅有意放慢了脚步。

“那太好了。”杨度高兴地说,“小时,我看见母亲烧香敲磬子拜菩萨,问她什么是佛,她一点都不懂。自从离家去归德后,这些年来我也到过大河内外、汴洛旧邑,每到一处,也喜欢逛寺庙,看菩萨,但那多是受好奇的心思所驱使,一点点庵寺常识也是东鳞西爪听来的,正经要说佛学,可谓一问三不知。这次能从法师这里得到佛门真学问,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寄禅正视杨度说:“佛门中最讲一个缘字,你我相识是缘分。此次又同去密印寺,记录觉幻长老的沩仰宗的谱系演化说,更是一个大的缘分。这些日子,我细细地观察过先生。你前世有慧根,今生有灵性,若一旦修行,即可成正果。”

杨度见寄禅说得如此有趣,不觉大笑起来,暗思自己研习的帝王之学与佛门典籍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莫非这和尚在诳我,诱我做他的同门?遂假意说:“法师,我这次就跟你在密印寺剃度如何?”

寄禅正色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喜打诳语的人。眼下先生尘缘重如山,谈什么剃度出家!我只是说先生若出家可成正果,但绝不是劝你出家。万一今后有一天,先生历尽苦海,遭受到千折百难,那时不妨再到佛门寻一处清闲之地。贫僧若还在世的话,定当为先生求得解脱。”

杨度听后,心头陡然蒙上一层阴影,遂默默不语。寄禅见状,笑道:“晳子,贫僧看你气色,三年之内必有鸿运高照,定当一举成名,震动天下。”

杨度一喜,忙问:“照法师所言,我下科可以中状元了?”

寄禅想,说他尘缘重如山,真是一点不假,说:“正是。今天不谈这个,我们还是来谈佛学吧!”

正说话间,对面走过来两个妇人。一个约莫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蓬乱,犹如枯树枝上的鸟窝,干瘦佝偻,手里拿着一截竹竿。另一个三十多岁,穿一身黑旧衣服,头上包一块白底蓝花布。那中年妇人每走几步就双膝跪下,将额头向地上一碰,然后站起,又走几步,又跪下碰地。杨度甚觉奇怪,看看和尚,只见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慢慢走近了。杨度见两个妇人胸前都背了一个黄布口袋,袋子上印着四个黑字:进香归来。他明白了,这是烧香拜菩萨回来的人。又见那跪拜的妇人膝盖上打着两个厚厚的补丁。补丁又被磨破了,上面全是泥土草屑。那两个妇人见寄禅走来,赶紧让路,口里说:“长老大安。”又从布袋里摸出两个铜钱来,双手递出。

和尚双手合十,弯腰说:“多谢檀越,请收回,贫僧心领了。”

老年妇人说:“长老不要嫌少,我们家贫,统共只有十个铜板了,还要赶路,请长老收下。”

“阿弥陀佛!贫僧一向不受布施,请收回。”

老年妇人见和尚执意不收,只得将那两个铜板放进布口袋。

杨度问:“你们是从哪里烧香来?”

“从密印寺来。”中年妇人答。

杨度想,她们一路跪拜,像这样要走多久?便问:“走了几天了?”

“三天。”

“你这样边走边跪,累不累?”

“不累。”那妇人答得爽快。

“她这是为娘老子烧拜香。娘老子受了这香后,在阴间里魂就安稳了。她心里高兴着哩,哪里会累。”老年妇人抢着回答。

杨度看那中年妇人,见她脸上露出笑容,那模样也的确像是不累。他又好奇地问:“你年年都这样烧香吗?”

“她烧了三年了。第一年娘老子刚死,她是三步一拜。第二年五步一拜。今年是第三年,七步一拜,明年就不要拜了。”老年妇人又代为回答。

“那么老人家你呢,你又为哪个烧香?”杨度又问。

“我为孙伢子。孙伢子五岁了,病痛多,我求菩萨保佑他无病无痛。”

杨度点点头,又问:“你们家在哪里,还有多远的路?”

“不远,就在白箬铺。”中年妇人答。

杨度心想,白箬铺至少还有百把里,她们还得拜三四天才能到家!

又说了几句闲话,于是各自赶路。和尚对杨度说:“她们这是烧晚班香了。若是两个月前,中元节前后,这一路进香的善男信女来来回回的,络绎不绝。”

杨度叹口气说:“三步一跪,五步一拜,这番诚意难得呀!”

和尚说:“是呀,我们佛门最看重的就是这番诚意。所谓诚心礼佛,就是这个意思。好了,我们继续谈佛学吧!”

“好,恭听法师点拨。”

“讲佛学,先得讲清’佛‘字的意义。”寄禅慢慢地引出开场白。

“正是的。”杨度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从小起,就天天听人说佛呀佛的,佛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讲得清楚。”

寄禅严肃地解释:“佛,即佛陀,这是古天竺国梵语的音译,若是按意译呢,应译成智者。”

“这么说来,佛就是最聪明的人啰!”杨度反应很快。

“是的,可以这么说。”和尚点点头,说,“但又与通常所说的聪明人不同,它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佛能认识一切,二是佛能使别人也和他一样认识一切,三是佛的智慧是最高的,无可指摘的。佛门里常讲正觉、等觉、圆觉,就是指的这个境界。”

“难怪人们顶礼膜拜佛。”杨度感叹地说。

“佛即释迦牟尼,名叫悉达多,二千四百多年前出生在古天竺国北部迦毗罗卫国,是净饭王的太子。佛虽为太子,荣华富贵,但他见世间包括人在内的生命短促无常,且活着要受生老病死许多痛苦,心里想,造成这些痛苦的原因在哪里呢?他决心要寻找一条解决痛苦的路子。二十九岁时,佛偷偷地离开国都,出家修道,寻访名师,却一无所获。经过六年的苦苦修行,终于有一天在菩提树下得道了。他悟到了解脱人世痛苦的办法。”

“什么方法?”杨度急着问。

“莫急,这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整个一门佛学,千万卷佛经讲的就是这个解脱办法。我下面还要详细讲。”

一阵秋风从山谷吹来,杨度略感一丝寒意。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法师引到了佛门的门坎边了,只要一迈腿之间,便可登堂入室。

“佛悟道后,下决心要让世间所有众生都悟道,于是开始了艰苦的传道。他先在鹿野苑对摩跋提等五人宣讲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三法印。”

和尚说的这一系列佛学内容,杨度闻所未闻,一点都听不懂,忍不住问:“法师,什么叫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三法印?”

寄禅笑了笑说:“要解释清楚,三天三夜都不够,我简单说几句吧。四谛,即苦、集、灭、道。十二因缘,即过去世的无明、行二因,现在世的识、名色、六人、触、受五果及爱、取、有三因,再加上未来世的生、老死二果,合起来即十二因缘。八正道,即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共八正。三法印,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条标准。”

杨度从束发受书以来,包括《书经》《易经》在内极难懂的文字和道理都没有难倒过他,可他此时听和尚说起这些佛理来,却越听越玄,如堕五里云雾中,不见天,不着地,莫名其妙,不得其解,刚才还自以为即可迈进门坎,登堂入室,岂知这一步如此难迈!他不好意思再问,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这五人听了佛的宣讲后,心悦诚服,一齐皈依,此即最先的五比丘。后来又收了阿傩、迦叶等十大弟子,最后他的弟子不可胜数。佛归天后,佛的学说在古天竺国广为传播,成为一门最显赫的学问,这就是佛学。慢慢的,佛学也传到了我们中土。”

“我在洛阳看到了白马寺,据说是东汉明帝时代白马驮来了古天竺国的佛经。法师,佛学是不是东汉时传到我们中国的?”

“正是。佛学传到中土后,因解释经义和主张修行方法上的分歧,产生了许多宗派。最有名的有净土宗、天台宗、律宗、三论宗、法相宗、贤首宗、禅宗,其他宗派到后来都日渐衰落下去,唯有禅宗一支香火不断,渐渐地成了中国佛学的正宗。觉幻长老所研究的沩仰宗,即禅宗中的一大宗派。”

杨度一时间又听到了这么多宗派的名字,知道不可一日之内都将它们弄明白,当务之急是要了解禅宗和沩仰宗,便说:“先请法师讲讲禅宗和沩仰宗吧,其他的宗派,到了密印寺后再听法师传授。”

“我要对你讲的也主要就是禅宗。”寄禅法师抬头望了望前方,说,“我们先坐下打尖吧,前面是雷公岭,已走了五十里了。”

杨度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渐渐昏暗,听法师讲佛学,不知不觉之间,天已黄昏,百里之途也走了一半。

法师从布包袱里摸出几个桐叶糯米粑,还有一包荷叶卤香干、腌萝卜,又拿出一个竹筒来,竹筒里装着泉水。两人选了一块干净的沙地,盘腿对坐,慢慢地吃喝。桐叶粑清香可口,香干、萝卜也味道甘美。杨度觉得野地里的打尖,竟比京师的大餐馆还来得有味。吃完饭后,天色完全黑下来。好在正是九月中旬,一轮圆月早已在东边升起。秋高气爽,夜空无云,那一团月亮格外地显得皎洁明亮。清辉照耀着山丘田间,如同给人世罩上一袭薄薄的轻纱,远远近近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神奇的气氛。世界似乎没有争斗、陷害、倾诈、残忍等等邪恶,从来就是一片祥和友爱的乐土;也似乎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从来都是幸福宁馨的桃花源。清风,明月,和尚,佛学,这一切构成了无比恬适静穆的氛围,又将眼前的一切化成虚无缥缈、空灵冷逸的境地,仿佛有来到西方极乐世界、已成了金身罗汉之感。酷爱幻想、极富诗人气质的帝王之学传人,觉得此时的夜景最为美好,最为舒心。

“什么是禅,禅是梵音’禅那‘的简称,按意思译来便是静虑。”继续赶路的时候,和尚接上了吃饭前的话题,“静虑即心注一境,安静思虑。正如《瑜伽师地论》中所说的,静虑者,于一所缘,系念静寂,正审思虑。心绪宁静专注了,便能深入思虑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