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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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八日榜眼(7)

“这徐公砚出自山东琅玡山,又叫琅玡砚。”杨度意气昂扬地对着众人说,“这里的石头为泥质岩,经过造物千万年风雕雨琢,天然成趣,又硬度适中,宜于奏刀,早在唐代就有石工采来制造砚石。大历年间有个叫徐晦的举子进京赶考,路过此地,偶得一块形态奇异的石头,便拾起来自制一砚。这年冬天长安气候极冷,考场里所有砚石的墨水都结了冰,举子们无不苦之,唯有徐晦的砚寒而不冻。他挥毫疾书,运笔流畅,满腹经纶跃然纸上,高高地中了个头名状元。后来,他竟然因巍科出身而做到礼部尚书。徐晦感谢琅玡砚的功劳,老来离京筑一屋于此,常年居住。以后此处人口渐多,因为徐晦的官高名气大,人们遂以他的姓为此处命名,叫作徐公店。徐公店一带的石头制成的砚石便称之为徐公砚。”

老汉听了杨度这番话后高兴得不得了,忙双手拉起杨度的手说:“少爷,你讲的一点都不假,你真了不起,你怕是翰林院的学士吧!”

杨度看着夏寿田笑了,两人都觉得有趣。有个年轻人高声说:“刚才这位先生的故事说得好听,只是眼下天气温暖,拿什么来检验它是不是真的徐公砚呢?”

杨度答:“这也不难,若是真的徐公砚,其质地必然温润嫩滑,指划有痕,墨浓如油。”

当时便有人来试验。果然用指甲轻轻一划,便在砚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再用墨来磨磨,磨出的汁也的确浓黑如油。这下摊子旁边热闹了,大家都来买,一百文钱一台的徐公砚,一下子就卖出了十多方。老汉对杨度说:“少爷,这故事出自你的口,大家都相信;若是出自我的口,大家都会说是我瞎编的。你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这摊子上的砚台,你随便挑一方吧,我送给你!”

杨度从中挑了一方桐叶徐公砚,见夏寿田也喜欢,便为他也挑了一方鲤鱼徐公砚,从衣袋里掏出二百文钱来说:“老人家,你是小本生意,我不能白要你的,两方砚石,二百文钱,你收下吧!”

老头子坚持要退出一百文来,杨度忙拉着夏寿田走了。这时,只见外面锣声嘡嘡,唢呐呜呜,有人喊:“巧得很,宛平的城隍和大兴的城隍今年碰头了!”

顺着人流,杨度和夏寿田走到大门口,看见南北两路城隍出巡队伍果然对面而来。北面的队伍最前面是一块约一丈长三尺宽的木牌,上面大书“宛平城隍”四字,由一个身高六尺头大如斗脸抹五彩的大汉举着,后面跟着八对吹鼓手,一律穿黑色紧身衣,扎灯笼裤,脸上涂着黑墨,再后面是一对童男童女,每人手中拿一把扇子,也穿黑衣服,但脸上却擦着红胭脂。童男童女后面是一座八抬的黑轿,抬轿的人一个个扮作牛头马面,轿中坐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偶像,穿一身黑布金丝绣山水云浪长袍,头戴冲天圆箍冠,满脸乌亮,两眼深凹,巨口獠牙,小耳长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杨度问夏寿田:“这城隍的像如何这般瘦长,头肩腰都太不成比例了,样子也可怕。”

夏寿田说:“你不晓得,这像是用藤雕的。”

“藤雕的?有这样粗的藤!”杨度很惊奇,再一次细看。

“这城隍像有二三百年了,据说有一个姓滕的人,生前在宛平做县令,清正廉明,嫉恶如仇,死后被玉帝封为宛平城隍,老百姓就找了一棵千年古藤给他雕了一座像。这位滕城隍面孔虽古怪丑陋,心地却最好,百姓都敬重他。”

说话间,南边那队点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把大家的视线都吸引过去了。比起北边的队伍来,南边的气派大多了。前导的长木牌红地金字“大兴城隍”四字格外醒目,后面是十六对吹鼓手,一律红衣镶金边,接下来是四个囚犯,脚镣手铐,披发带枷。杨度又问:“这四个人犯了什么罪,要如此示众?”

夏寿田笑道:“他们都不是罪人,是好人。”

“那为何要这样当众丢丑呢?”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求得城隍爷的欢心。”夏寿田解释,“城隍爷一欢喜,就赐给他们福气,或保佑他们无病无灾,或保佑他们发财做官,或保佑他们早生贵子。”

突然,人群中大起哄,都说:“快看呀,快看呀!”

杨度、夏寿田看时,只见四个囚犯后面走着四个人,有两个人的手臂上悬着铁钩,铁钩不是挂在臂上,而是穿过臂肉,下端还吊着一盏点燃的油灯,时时可见鲜血从臂上流出,顺着铁钩流进灯盏里。另外两个更可怕,铁钩穿过腮帮,下端托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千千万万双眼睛都投向这四个可怜人,到处是啧啧声、叹息声、惊异声、赞扬声。杨度又不明白了。夏寿田在京师住了四五年,对此很熟悉,便又告诉他:“这都是些苦命人,或从小就死了父母,或老来失去儿女,或一生受贫受累,他们自认罪孽深重,甘愿受非人之苦来赎罪以求来生。”

杨度十分感慨地说:“今生已经受苦了,还要加一项这样的苦来受,如此折磨自己,来生就有福享了吗?”

后面十六抬的显轿中也端坐着一具城隍偶像。这城隍身躯魁梧,头大脸方,还留着两尺来长的赤色胡须,身穿大红袍,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轿后判官小鬼一大群。夏寿田告诉杨度,大兴县的城隍是用樟木雕的,所以身宽体胖,这个城隍喜欢讲排场,他出巡时要随从众多浩浩荡荡,百姓依着他的性子,他就保佑护卫,不顺着他的性子,他就降灾降祸。

这时,两队城隍在大门口会面了,都站住。北边举牌的大汉厉声喝问:“前面来的是何方人马?”

南边举牌的大声回答:“大兴县城隍奉玉帝命出巡,特为朝拜京师城隍大王。你们是谁?”

北边的答:“宛平县城隍奉旨巡视,专程进谒京师城隍大王。”

南边的再问:“请问带给大王什么礼物?”

北边的再答:“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请问你们给大王什么礼物?”

南边的回答:“风调雨顺,四境平安。”

然后北边南边一齐高喊:“老哥,你请先!”

此刻两队的锣鼓唢呐都响了起来,把即将结束的庙会推向高潮,四周围观的人群无不笑逐颜开。就在这个时刻,杨度突然发现一个身穿藕绿色衣裤的年轻女子,正望着宛平城隍的藤像甜甜地笑着。那神态,那笑容,正是五年前邂逅江亭的静竹!更令杨度兴奋的是,那女子右手还拿着一把绢扇。是的,她一定就是五年来自己时常想起的、前些日子踏破铁鞋寻找的那个心上人!杨度顾不得与夏寿田打招呼,便穿过密不透风的人流,向那女子奔去。

待到杨度快要走近绿衣女子身边的时候,绿衣女子却移动了脚步,杨度也便随着她走,眼睛死死地盯着,生怕她被人流淹没了。慢慢地越走人越稀少,看来这女子是要离开庙会回家,杨度暗自欢喜。快要走到石驸马大街的时候,杨度加快了步伐,看看离那绿衣女子只有一两步脚了,杨度轻轻地叫了一声:“静竹姑娘,你停一停!”

或许是声音太小了,那女子并没有停步。杨度又叫了一声:“请停一停,静竹姑娘。”

女子停下来,回过头一望。杨度大吃一惊:原来她不是静竹!那女子却依旧甜甜一笑,主动问:“刚才是先生你在叫静竹姑娘吗?”

“对不起,刚才是我在叫静竹姑娘,我认错人了。”杨度十分失望,就要转身回庙会去找夏寿田。

“等等。”绿衣女子叫住了杨度,“听先生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从湖南到北京来应特科考试的举子。”杨度觉得眼前的这位与静竹穿着同样衣服的女子,有着与静竹同样热情善良的性格。他乐于与她攀谈,遂走前一步,与女子平行。

“那么,你是如何认识静竹的?”女子斜斜地偏着头,用一双好看的杏眼望着杨度。

杨度这时才发觉,绿衣女子虽然脸型轮廓很像静竹,这双眼睛却不像,静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不如她的圆,而杨度更喜欢那双丹凤眼。

“那是五年前,我来京师参加戊戌科会试,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江亭认识了她。”杨度想,看来这女子可能认识静竹,否则,他那声“对不起”的话说过后,她就该走自己的路了,不会再来问东问西的,想到这里,杨度心中燃起了希望,“姑娘,你认识静竹吗?我这次一到京师就四处找她,一直没有找到。”

“先生尊姓大名?”绿衣女子不回答杨度的提问,反倒盘问起他来。

杨度不以为意,忙回答:“我姓杨名度字晳子,湖南湘潭人。”

“你就是杨晳子先生!”绿衣女子睁大眼睛,本来就圆的眼睛显得更圆了。

“正是,正是!”杨度似乎觉得静竹已呼之欲出了,急着问,“姑娘,请你快告诉我,静竹她在哪里!”

姑娘并不急着告诉他,她四处望了一眼,说:“前面胡同里住着我的结拜姐姐,你如果不在意的话,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吧!”

“行,行。”一个上午的庙会,逛得他又累又渴,能有一处地方坐坐,边喝茶边说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杨度跟着绿衣女子由大街转进一条小胡同,来到一家紧闭的脱漆旧门边,女子用力敲了两下门,又高声喊道:“丹姐,请开开门!”

喊声刚落,二楼窗口里伸出一个女人头来,笑着答:“哎呀,是亦妹呀,等一下,我来开门了!”

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十多岁年纪的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亦妹,又将杨度看了看,极其热情地说:“稀客,稀客,快进屋,上楼坐。”

说罢,随手将门又关紧了。门关上后,屋子里显得黑黑的,过了几秒钟后,杨度才看清这是一间杂屋,屋里有一个大灶台,灶台上放着锅瓢碗筷,灶台两旁堆满了煤炭干柴。他跟在亦妹的后面,沿着又窄又旧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楼上光线充足多了,有两间小小的简陋的木板房,前面的小房间摆着床、梳妆台,后面的小房间有一张小方桌、四条方凳,有两只叠着的黑漆旧木箱子,板墙上贴一张十分俗气的贵妃出浴图,还有几张大红大绿的年画。亦妹把杨度带进这间小房子,大家在方桌边坐下来,丹姐笑着问亦妹:“这位先生是……”

“他就是杨晳子先生。”

“哎呀,你就是杨晳子先生!”丹姐忽地站起来,将杨度仔细端详着,看得杨度颇为不好意思,心里想:她们怎么都知道我?

丹姐转而问亦妹:“你在哪里遇上了杨先生?”

“在城隍庙会上。”

“你都告诉他了吗?”

丹姐问的虽是亦妹,杨度却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感到有点不祥的味道。

“还没有哩,正要借你这里说说话,麻烦你下楼给我们烧点水喝吧!”

“好。”丹姐答应着,走到门边,又转身看了杨度一眼,说,“杨先生,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早来北京?”

杨度发现丹姐的眼神有点凄凉,愈发觉得不妙:难道静竹出了什么意外?

“亦妹。”杨度学着丹姐的口气称呼绿衣女子,急切地问,“静竹她现在哪里?”

“她已经故去了。”亦妹轻轻地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仿佛一根游丝在飘动。杨度一听,却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呢?五年前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甜美,那样的活泼热情,那样的生机蓬勃,她那时是一朵花瓣初绽的蓓蕾,这时理应是一朵迎风怒放的鲜花,她怎么能萎去,又怎么会萎去呢?

“她什么时候故去的,得的什么病?”二十八岁的堂堂男子汉杨度,竟忽然嗓音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

“上个月故去的,已安葬在西山了。她的病完全是因为思念你而得的……”

亦妹的话还刚刚开头,杨度却已脸色惨白,一时间百感交集,千悔万恨。他心摇神移,虚汗淋漓,不觉眼前一黑,猛地晕倒在楼板上。

“晳子先生,晳子先生!”亦妹吓得不知所措。

丹姐闻讯忙上楼来。她到底比亦妹大两三岁,见识多些,说:“不碍事,不碍事,他这是一时急的,我们把他抬到床上去。”

两个女子,一人抬肩一人抬脚,费尽了力气才把一条七尺大汉抬到隔壁房间的床上。丹姐从楼下打来一盆温水,要亦妹给杨度擦去脸上脖子间和手心里的虚汗,自己则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瓶同仁堂配的救急水。丹姐用竹筷撬开杨度的牙关,将救急水倒进他的口里,又喂了两匙温开水,再拿床薄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拉起亦妹的手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在刚才说话的房间里,亦妹将遇见杨度的过程告诉了丹姐。

“看来这位杨先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静竹的眼力不错,她真有福气,我不如她。”丹姐思忖了一下说,“他既是来赶考的,千万不要误了他的大事。依我看这次什么都不要对他说,待到他金榜高中的时候,再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喜上加喜。”

“行!”亦妹点头赞同。

半个钟头后杨度醒过来了,见自己躺在陌生女子的床上,很觉不好意思,他忙起身下床。亦妹听见响声,推门进来。杨度凄然笑道:“真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亦妹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杨度在梳妆台边的小凳上坐下,“亦妹,你把静竹的事详细告诉我吧!考完后,我去西山祭奠她。”

丹姐端了一杯热茶进来,忙说:“杨先生,你先喝喝茶,养养神,饭菜都好了,你就在我们这里吃饭。静竹的事,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楚的。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不便留你在这里过夜。你千里迢迢来北京,主要目的是为了赶考,回客栈后好好温习功课,待放了金榜后再到这里来,我们姊妹把一切对你说清楚。你看呢?”

杨度见丹姐一脸正色,又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不觉对这个房主人有点畏惧,他只得遵命照办。吃晚饭时大家再不谈静竹的事。吃完饭后,二人送他下楼。亦妹一再叮嘱,金榜放后,一定要来,她和丹姐在这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