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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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亡命扶桑(10)

田中说:“我这个孙女,从小让我们给宠坏了,说话没轻没重,但为人最是善良诚恳,没有半点骄虚之气,她是真正地敬佩你。她从小喜欢中国的诗词和书法,要拜一个中国老师学习,是存心已久的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杨先生,你的确很合适,你就答应收下她这个女弟子吧!”

“杨先生,”千惠子恳切地说,“我因为想跟中国人学诗词书法,故这一两年来一直留心贵国客人,有几个名气较大的,我还特为拜访过。”

“噢,你拜访过哪些人?”杨度颇有兴趣地问。

“一个是梁启超先生,他也住在横滨,我专程去过他家。想必杨先生认识他。”千惠子侧着脸问。

“认识,认识。”杨度答,“我们在国内就是朋友,前一向我还在他那里住了几天。”

“梁先生的确是贵国的大才子,他的文章受到所有人的称颂。”千惠子严肃地说,“但恕我说句不恭的话,他的诗和字都不怎么样。”

杨度微笑着,没有做声。

“还有一个孙文博士,贵国留学生都称他为中山先生。”

“中山先生来日本了?他不是在美洲吗?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他也在横滨?”杨度抑制不住满腔的兴奋,急切地问。他没有见过孙中山本人,但“孙中山”三个字早已如雷贯耳,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大革命家有着一种神秘感。他渴望与之见面。

“就是在上个月,我也是在横滨见到他的。”千惠子显然有一种自豪的神色,“中山先生很和气,他不嫌我年幼无知,跟我谈中国的历史,谈中国的现在,讲了许多非推翻朝廷建立共和国的道理。我很崇敬他,见他为革命劳累奔波,不敢向他提出分外的要求。今天有幸认识杨先生,请你不要拒绝我的请求。”

见杨度还在犹豫,田中说:“杨先生,千惠子平时在横滨读书,不会常到东京来,她只是寒暑假才来东京小住一段时期,打扰你的时间不多,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答应她吧!”

从看到千惠子的第一眼起,杨度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日本女郎。他其实非常愿意和她在一起,刚才的推辞,只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见爷孙俩说得如此真诚,他心里早已不亦乐乎了,遂笑道:“好吧,我们就互相学习吧!”

“杨先生,你同意啦!”千惠子拍着手跳了起来,天真地问,“按照贵国的习俗,我应该如何履行拜师的礼仪呢?”

杨度存心想逗她一下,便严肃地说:“按照我们国家的礼仪,先做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老夫子之位‘,将这个牌位供在墙壁上。再搬一张太师椅放在牌位下。我坐在太师椅上,你由爷爷领着,双手捧着十根干牛肉,在我的面前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

“行,行!牌位上的字可以请爷爷写,太师椅也有,只是这十根干牛肉一时弄不到。”千惠子想了想说,“杨先生,用十根香肠代替可以吗?”

“不行。”杨度勉强说完这两个字后,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田中也快活地笑了。见千惠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那副模样,杨度不忍心再逗弄她了:“千惠子,我刚才说的都是逗你玩的,完全不要任何仪式,我们也不分什么先生学生,你明天一早就到我这里来,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太好了!”千惠子高兴极了。

田中说:“杨先生,拜师的礼仪可以不要,但学费却不能不收。从这个月起,你那一半的房租费我不收了,还免费供应你每天三餐饭。”

杨度没有朝廷提供的公费,也没有梁启超那份日本政界要人的资助,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吃和住成了他一个很大的负担。这半年来,他靠着从家里带来的那一点银元,以及杨钧、代懿从公费里节省的一点钱来支撑着。田中老先生为孙女支付的这笔学费,对于杨度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太珍贵太重要了。杨度素来豪放,何况此时正需要它,便立刻答应:“那我就谢谢您了!”

“杨先生,学生有一个要求。”千惠子一本正经地对杨度说。

“你有什么要求,请说吧!”

“明天不上课,学生请先生和我们一起去箱根观赏几天樱花。一来这几天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错过了太可惜;二来也借此表达学生对先生的一点心意。”

“好!”杨度喜出望外,“我们明天去箱根赏樱花。”

七、樱花丛中,杨度与田中探讨中国的富强之路

箱根在神奈川县,位于秀丽的相模海湾西北,距东京不到二百里路程。境内的箱根火山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山势雄伟,林木葱茏,气象甚是壮观。火山脚下的芦湖,湖水湛绿,一清到底,使人观之心舒气爽。此地多温泉。哪怕是三九隆冬季节,从火山周围地下涌出的汩汩泉水都冒着一丝丝热气,给箱根带来融融暖意。正因为箱根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使得它成为日本有名的游览胜地。

这里尤其是观赏樱花的好地方。箱根因为境内多温泉,地气暖和,所以樱花开放的时间要比附近的城镇早几天。东京、横滨、静冈等都市里那些爱花惜花的人们,为了能和樱花多相处一些日子,往往先到箱根赏几天花,回去后恰好赶上当地花事盛时。千惠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东京樱花初绽的时候,趁着放假,特为从横滨来到东京,邀请爷爷奶奶先去箱根赏花。

当田中夫妇和杨度、千惠子来到箱根的时候,果然此地已是繁花似锦、游人如织了。这里山脚、湖畔、水边、路旁生长着成千上万株樱花。有的高达十来米,主干粗大,侧枝茂密,满树花开得亮堂堂光闪闪,颇似一个身躯肥壮的相扑健将得胜回里,披红挂彩,神气十足。有的只有个把人高,枝干都还显得稚嫩,但也是千朵万朵压满枝头,就像一个头上插满了金花银花的闺中新娘,正在娇羞地等待着迎亲的花轿进门。放眼望去,阳光照耀下的无边无际的花海,泛出一片灿灿烂烂的银白色的浅红色的光晕,整个箱根的湖光山色都被它照亮了染红了,装扮一新的赏花者笑谈着歌舞着,三三两两地在花海中穿行,又给箱根增添了蓬蓬勃勃的生机。

这种辉煌瑰丽、光彩夺目的壮观,莫说是在国内见不到,就是在东京,杨度也没有见到过。此时此地,世界仿佛没有黑暗,没有贫寒,没有丑陋,更没有罪恶;人世间充满的是阳光,是美丽,是祥和,是人们渴望和追求的幸福。杨度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赞叹:“人生永远都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啊!”

田中也被兴旺的花事所吸引,听了杨度的感慨后接着说:“是呀,只可惜人生快乐的时候少,忧患的时候多,就像这樱花一样,长年累月都是冷冷寂寂的,热闹风光也就只有这么几天!”

“爷爷,这么快乐的时候,你说这种扫兴话做什么!”千惠子打断爷爷的话。她少年不知愁滋味,生活在她的面前,正如眼前这一片光灿灿的樱花,她绝不愿意去听那种人生多忧人生苦短之类陈词旧调。

爷爷微笑着看了一眼孙女,不再说下去了。和子老太太又重复起她一踏进箱根境内就不断说起的话:“箱根这地方的花,就是比东京的开得好看。”

几株特别高大的樱花树下围着一圈人,杨度猜想一定又是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千惠子眼尖,说:“有人在表演茶道,杨先生,去看看吧!”

杨度还没有看过樱花树下的茶道表演,他跟着千惠子挤进了人圈。这是一处露天茶室。地上铺着几块深红色的地毯,地毯的一角跪坐着一大二小主仆三人,面前摆放着茶釜等各种茶具。中间的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身穿鲜艳的大红和服,腰系翠绿色宽边绸带,头上一个硕大的发髻,发髻上插满了各式耀眼的珠宝首饰,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跪坐在她的左右的,是两个八九岁的小女童,她们也穿着红色和服,只是头发未加装饰,三人的面部全都涂上刺眼的白粉,嘴唇则抹得血红血红的。地毯的另一角坐着四个琴师。琴师奏起了古典乐曲,小女童起身为小泥灶升火,女主人为瓦罐加水。一曲古乐刚奏完,瓦罐的水便煮沸了。略停一会儿,古乐再奏起。女主人伸出纤细的双手,端起华丽的茶碗一遍又一遍地洗刷,那态度一丝不苟。洗刷完了,她将两木勺绿茶末倒进茶碗内,用沸水冲泡,再用一个圆形的空心篾器在茶碗内搅拌,然后双手捧碗,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慢慢转动。左右转了七八次后,另一小童起身,捧了一个黑漆托盘走到女主人身边,女主人将茶碗放到托盘上。

千惠子对杨度说:“我们走吧。这小女孩等下就会朝着看的人走来,她看出哪个人的身份较高,就会请那人喝茶。这喝茶也有许多讲究。说不定那女孩会认出你是中国人,远道来的客人,她会请你喝茶,那就麻烦了。”

“那赶快离开。”杨度笑着说,“我端着茶碗,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喝哩!”

二人走出人圈,田中老夫妇正站在一边,对着远处指指点点,显然是在等他们。

“杨先生,中国有樱花吗?”千惠子仰起面孔问杨度,那白里透红的面孔夹在花丛中,简直令杨度分不清哪是樱花哪是她的脸。杨度突然想起两句唐诗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遂答道:“我们中国没有樱花,但有一种花也可以和樱花比美。”

“什么花?”千惠子兴致浓厚地问。

“桃花。”杨度答。他想起了石塘铺仲春的桃花来,动情地说:“在我们家乡,几阵春风春雨过后,山前山后的桃花都开了,很是好看。”

石塘铺的粉红色的桃花,在最旺盛的那些日子里,也会给周围的田野农舍披上一幅彩缎。但杨度心里当然明白,再好看的桃花,也无法跟眼前的樱花相比。首先是这种气势:绵延广阔,一望无边,枝干伟岸,直插云天,令桃花黯然失色。其次是赏花者之普遍,情绪之浓烈,更是中国民众所不可思议的。石塘铺的桃花尽管妖艳耀目,却无人赏识。这真是美景的最大悲哀!此时的这句话,与其是在称赞桃花,不如说是在怀念故园。

杨度这番复杂的心绪,千惠子根本想不到。她兴趣盎然地说:“是的,我虽然没有去过贵国,但我想象得出贵国桃花盛开的时候一定要比这樱花好看。”

“你如何想象得出?”不知是被千惠子这极有礼貌的回答所感动,还是因为樱花旁的她因这句话而更显得美丽,杨度很想与她多说些心里话。

千惠子想了一下说:“贵国有许多文人笔下的桃花都很美,特别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更是把个世外桃源写得令人神往。”

“《桃花源记》你也读过?”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位又美丽又爱中国文化的女子,杨度的心里暖融融的,“你能记得中间的几句吗?”

“开头的那一段我可以背得出。”千惠子不无自得地说。

“那就背一背给我这个老师听听。”杨度笑着说。

“好。”千惠子思索了片刻,背道,“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千惠子,你在杨先生面前背《桃花源记》,不是班门弄斧吗?”田中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打断了孙女的背书声。

“爷爷,这不是班门弄斧,这是让老师测试测试我的汉学基础。”千惠子说完,又望着杨度,“杨先生,你说是吗?”

“对,对。”杨度频频点头,“不要背下去了,你的汉学基础很好。”

“谢谢!”千惠子高兴地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八个字勾画出来的画面,就够令人向往的了。”

“好是好,可惜,陶老夫子笔下的这个桃花源,千百年来一直是我们中国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哪比得上贵国,’鲜美‘’缤纷‘就在眼前,无须文人去虚构。”杨度突然想到自己贫困落后的祖国,与羁旅中所见的日本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一股怅惘涌出,心头顿时紧缩起来。面对着这幅瑰丽的赏花图,不由得思绪万千。

前面横着一道小沟,千惠子搀扶着奶奶小心地迈过去。杨度要来扶田中,老先生摆摆手,敏捷地跨过。小沟这边的樱花似乎更繁茂,树上的花朵一簇挨一簇,一层靠一层,红白闪亮,光彩耀目。树下堆积着飘落下来的花瓣,有的有二三寸厚,虽是落英,却依然鲜艳娇嫩,使人有点不忍心践踏它们。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田中轻轻地哼着,转脸对杨度说,“贵国龚瑟人先生这两句诗,写出了人生一个很高的境界。我与贵国许多留学生交往过,发现在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宁愿牺牲自我而为后人造福的精神,真正令我敬佩。”

“老先生,您这话过奖了。”田中这番话,令杨度感激,刚才的一丝惆怅也被它冲淡了。

“来我家与你交往的留学生们,我看得出,都与你一样,个个既是忧国忧民之士,又是慷慨热血之徒。贵国有你们这样的青年,我看桃花源不久就会在贵国变为实实在在的眼前之景。”

田中老先生的善良真诚,使杨度十分感激。十年前,当日本海军大败北洋水师的时候,杨度和所有中国爱国士人一样,对日本有着一股强烈的仇恨情绪。来到日本后,这种情绪不知不觉地在减退。尤其是这次,住的时间较长,对日本社会和文化了解得较多,加之会说日本话了,与日本普通百姓的接触也便更为广泛,杨度对这个曾被他轻蔑地叫作“蕞尔小国”的日本的情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深深地感觉到,日本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国度,它有许许多多值得中国效法之处,而最值得中国效法的就是它的君宪国体。同时,大和民族又是一个进取心极强的民族,他们总是敏锐地虚心地学习别的民族的长处,并通过全体一致的勤奋努力,很快地便把这种长处据为己有。

“杨先生,这半个月来,你天天足不出户,伏案疾书,你是不是在为贵国未来的桃花源勾画蓝图呢?”见杨度在沉思,田中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