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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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借尸还魂(10)

说到这里,杨度转过脸对代懿说:“季果,我看你也不像打江山的英雄,今后也只能做点实事。这次回家,湘绮师多次谈到你,说你不是学军事的人,不如学一点有用的新学。我完全同意他老人家的看法。你自己好好想想,改行要不要得?如果要得,就离开陆大,到帝国大学或早稻田大学去,要么去法政大学也可以。如果不想改行的话,就要读好,再不能心猿意马了。”

代懿听了脸红起来。他是老幺,从小在母亲蔡夫人的宠爱下养成了脆弱的性格。陆军大学繁重的军事实战课,他的确受不了,久之便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最终弄得三门功课不及格。他早就不想读下去了,听了内兄转达父亲的意见,正好顺水推舟,而且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条讨好妻子的理由。

“晳子兄,我干脆转学到法政大学去,跟你一起学法律算了。”他瞟了一眼叔姬,说,“你不知道,叔姬早上跟我生气,说我与花子幽会。其实不是我约她,她总缠着我。她隔几天就去陆大找我,跟我说这说那,我碍不过情面,只得陪她说话。她那天把我叫到上野公园,边哭边对我诉说,继母又骂她了,她真想去死。我就好言劝她。恰巧被叔姬看到了,说我和她相好,花子哪点比得上叔姬,我怎么可能和她相好呢?晳子,我离开陆大,花子也就找不到我了,叔姬也就放心了。”

说完又看了叔姬一眼,叔姬只是不理他。

重子看着姐夫这副可怜兮兮的巴结相,心里直起冷笑。代懿与花子的事,他对姐姐也只是说一半留一半,并没有把越轨的事都捅出来。他并不希望姐姐的家庭散伙,于是笑着说:“姐夫就是心肠软,听不得女人对他说几句好话。”

杨度明白妹夫的苦心,就势说:“要得,我看你和我一起学法律也好,朝廷不久就要立宪了,正要大批学法律的人。叔姬,你看呢?”

“我不管他!”叔姬赌气说,“他这个样子,学什么都学不好。”

代懿却听出妻子的语气中有一种表面强硬内里松动的味道,他将特为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故意当着叔姬的面亮了一下,然后对内弟说:“重子,我前两天得了一枚好印石,我只觉得好,但鉴定不出来,你帮我鉴定下。”

“给我看看。”重子从代懿手里接过印石,杨度也凑过来看。

这枚印石是个长方体,高约二寸,一头是完好的四方形,边长约半寸,另一头破碎了,不成形状。印石古朴厚重,色彩斑斓。

代懿见他们看得仔细,在一旁说明:“前两天,我去郊外操练,回来的路上,见到几个农夫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我好奇,便走上前去。原来他们在传看一个小石头。一个老头说,这是我今早从对面坟山上捡来的。另一个中年人说,这可能是昨夜盗墓的贼漏掉的。几个农夫都说好看。我也觉得好看,心想既是墓里出土的,一定是颗古印石,叔姬一直想要块好石头刻印章,买给她最好。我就问,你们这块石头卖吗?老头说,卖呀,你想买?我说,你要多少钱?老头不做声,旁边的人帮他定价。一个说,你真的想买吗?拿三块银元来吧!另一个说,两块也可以呀!我摸摸口袋,刚好有两块银元,便把它买来了。重子,你看给你姐刻个印章可以吗?”

说完又拿眼睛瞟瞟妻子。叔姬也被这块石头吸引了,正抱了澍儿在后面看着,代懿心里欢喜。

重子仍不做声,走到窗户边,将石头举起,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看。好半天,他才转过脸对代懿说:“姐夫,恭喜你,你得了一块宝贝了!”

“什么?”代懿惊道,“你说这是宝贝?”

重子把石头托在手里,对代懿说:“姐夫,这不是印石,这是一块玉。”

杨度笑着说:“小三子少见多怪,就是一块玉,也算不得宝贝呀!”

澍儿从母亲怀里挣下来,走到舅舅身边,伸手就要抓:“小舅,给我看看!”

重子吓得把手高高举起,忙说:“不能让你看,你会打碎的,打碎就太可惜了!”

叔姬冷笑道:“什么破石头,装神弄鬼的!”

“你们不知道,这不是一块寻常的玉。”重子一脸正经地对哥姐说,“这是一块沁玉。”

“沁玉是什么玉?”代懿兴趣盎然地问,他希望自己真的无意中得了一件宝贝。

重子解释:“古人装殓时,常以玉伴死者,口里放一块玉,耳洞鼻孔里也塞上玉,身上也佩着玉。皇帝和皇族的人死了,有的还穿金缕玉衣。这是因为古人以为玉能防腐,玉伴着死者,则死者尸身不会朽坏。玉在死者身上,时间一久,棺木中的其他东西便会慢慢沁入玉中,被沁染的玉就叫沁玉。”

“唔,原来是这样!”代懿似乎都明白了。

“其中最容易沁入玉中的有五种东西。”重子继续说,“即朱砂、水银、石灰、雄黄、黑土。朱砂沁入玉中,玉则呈血红色;水银沁入玉中,玉则呈草灰色;石灰沁入玉中,玉则呈淡青色;雄黄沁入玉中,玉则呈杏黄色;黑土沁入玉中,玉则呈漆黑色。玉有一沁,则身价高十倍;若五沁俱全,则世所罕见,价值连城。这块玉在阳光照耀下,血红、草灰、淡青、杏黄、漆黑五沁俱全,本是连城之宝,只可惜打碎了一截。就这样,在识货者眼里,也在三五千块银元之上。姐夫以二块银元买来,真个是狸猫换来了太子。”

“真的这样吗?我再好好看看!”代懿从内弟手里小心拿过,又细细观摩起来。

“重子,你真不简单,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一套辨玉的学问。”杨度笑道,“莫不是专为哄代懿的吧!”

重子说:“哥,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学问得之于易安居士的丈夫赵明诚。”

杨度说:“只听说赵明诚写过一部《金石录》,没听说过他有辨玉的书。”

“是的。”重子答,“《金石录》是一部名著,大家都知道。其实,赵明诚还写过一部《古玉考》。书未写完,金兵南下,他们夫妇逃到江南,半部《古玉考》的稿子就存在赵明诚的侄儿赵端手里。赵明诚、李清照死后,赵端手抄五部,自己留一部,以其余四部赠亲友。元代时,赵端的七世孙赵齐为躲避蒙古人的屠杀,携《古玉考》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后来在日本刻了二百部,《古玉考》得以在日本流传。相反,在中国的四部,后来都失传了。三个月前,我偶尔在东京旧书摊上见到一部,用十块银元的高价买了过来。刚才我说的这段《古玉考》的流传过程,便都写在赵齐的序文中,下次我带来给你们看。”

杨度道:“太有趣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赵明诚还有这样一部书,现在经重子在日本发现,真是一大贡献。日后回国了再刻印出来,也让赵明诚失落数百年的绝学复苏。”

重子说:“你这样说,我就不拿出来了。大家都知道如何去识玉,我就没有名气了。要刻,也等我死后再刻吧!”

杨度笑着说:“别看小三子本本分分,心里也是很鬼的。”

代懿说:“重子,给你姐做印章,你看刻几个什么字?”

重子不假思考地说:“就刻’叔姬之印‘四字好了。”

代懿走到妻子身边,满脸堆笑地问:“你看这四个字要得不?”

叔姬板着脸不做声。

杨度走过来说:“我看别刻名章,刻个藏书章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将你们夫妻二人所有的书都盖上这四个字。”

代懿深谢内兄的美意,赶忙说:“哥说得最好,就刻’懿庄珍藏‘四字。”

杨度对妹妹说:“你看代懿多舍不得你,得了这个宝贝,就急着要给你刻个印章。这样的好丈夫到哪里去找,听哥的话,吃过饭后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回家去,再不要吵架了。”

“好,听哥的!”代懿忙表态。

叔姬不做声,死劲地用牙齿咬手绢。

重子拍着手掌说:“姐的脾气我最知道,不做声就是同意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叔姬的手绢不知不觉地松了。

八、初次会晤,杨度就认定孙中山是个磊落大丈夫

一段时间里,杨度忙于应付东京留学生界的各种集会,报告回国联络湖南绅商以及游说张之洞的过程,常常博得青年学子们的阵阵掌声。杨度很得意,因此而对宪政的研究投入更大的热情。他日以继夜地研读西方著名学者的有关著作,如鲁索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约翰o穆勒的《自由原论》,斯宾塞的《代议政体》,赫胥黎的《天演论》以及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等。他将西人的论述与中国的现状加以比较分析,废寝忘食地潜心思考摸索,试图为自己的国家选择一个最佳的国体政体,制定一套最适合中国国情的宪法律令。他常常感到十分疲倦十分困顿,但一旦想起自己是在做萧何、陈平、俾斯麦、伊藤博文的事业时,便会立即精神振奋。偶尔他也会记起静竹送他的那截拜砖,想起妙严公主的故事,情绪更会受到鼓舞。

慢慢地,一张较为清晰的蓝图出现在他的脑际。他认为时处今日,救中国的唯一办法,在于创建一个对人民负责任的政府,而创建这个责任政府的关键,又在于建立国会和责任内阁;建立责任内阁的基础是国内应有成熟的政党,像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英国的工党和保守党那样,只是中国目前尚无此等政党。山堂会党虽然很多,但统统都是愚昧落后的团体,没有系统明确的政治主张和严格缜密的组织纪律。黄兴、刘揆一的华兴会虽然略具政党雏形,但起义没有发动,在政治上毫无影响,也不具备执政的条件。然而时不我待,不能等有了完全合格的政党再来谈责任内阁。为此,杨度很费了一些思索。后来,他设想了一个过渡的办法,即先建不党内阁,也就是说内阁中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皆为官吏而非政党中人。此阶段可称之为幼稚立宪国之政府。进而再实行半党内阁,即内阁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由政党和官僚杂组而成。此阶段可称之为过渡立宪国之政府。再进而实行政党内阁,即由议会中获多数票之政党组成内阁,总理大臣为该党党魁,各部大臣均为该党成员。此阶段才是完全的立宪政府,即真正的责任内阁。

这张蓝图施工的第一步是促使朝廷速开国会。出席国会的代表应该真正具有人民性,具有人民性的国会才能制定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有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才能制约责任内阁,有受制约的责任内阁才可能把国家领导好。

杨度如此反反复复地推敲论证后,觉得自己的这一套政党内阁制是救中国的最佳方案。

他把这套方案告诉梁启超。梁启超赞赏他的方案设想精致,步伐稳妥,不过与中国的实情并不完全吻合。梁启超认为中国的国民,从整体来说尚处在未开化之中,因愚昧而衍生的奴隶性意识很强,他们盼望的是在圣明的天子,即王道的统治下生活,并没有要自己当家做主的强烈愿望。这是中国与泰西各国最大的不同,而与日本最大的相似之处。但日本的国民教育远比中国为高,所以日本也可以实行君主立宪。对于中国而言,与其共和,不如君主立宪;与其君主立宪,不如开明专制。因此,救中国最好的方案是开明专制。

不过,梁启超还是认为杨度的思想与他有许多共同之处,他愿意和杨度共同组织一个政党,推杨度为党魁。不料,梁的这个设想遭到其师康有为的坚决反对。他大骂杨度的君宪方案实质上是架空了皇上,最后会堕落到无父无君禽兽不如的地步。又说光绪帝是圣明君主,只要光绪帝一复辟,便可立行变法,可立予国民议政之权,可立予国民自由民主。他声称自己深受皇恩圣眷,此生唯有竭尽全力为光绪帝复辟而斗争,此外概不他想。康有为最后斥责梁启超与杨度组党是背叛他的行为,拥护杨度为党魁尤不能容忍。

梁启超虽对其师的霸道很是不满,且他们之间的思想差距已越来越大,但还是不想与师门公开决裂,于是只得作罢。杨度也不想与这个顽固不化的保皇头子搅在一起,他计划自己办一张报纸,通过这张报纸来网罗同志,组成一个既不同于康梁保皇派,又不同于孙黄革命派的新党。

这天下午,他又在为此思虑的时候,屋外传来一句欢快的声音:“晳子先生,你看谁来了?”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千惠子,他身边走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一脸微笑,主动走上前去,用洪亮的广东官话爽朗地说:“晳子先生,你不认识我吧!”

说话的同时,一双手也伸了过来。杨度忙迎上前去,将来人的双手紧紧握住,专注地看着他。

这个人个头不高,身材匀称,脸孔方方的,五官端正,尤其是一双微微下凹的眼睛十分明亮而有光辉,给人以坦荡诚恳且睿智洞达的印象。上嘴唇上留着宽宽的八字胡须,头上蓄着西式短分发。他身着深蓝色条纹西服,系一条洒满小花朵的咖啡色领带。脚上穿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西式黑皮鞋。

杨度觉得此人既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高雅气质,又有平易随和的常人性格,只是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连声说:“久仰,久仰。”又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晳子先生,我来告诉你吧!”千惠子含笑介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孙中山先生呀!”

“哎呀,你就是中山先生!”杨度连忙站起,重新伸出两只手来,将孙中山的手紧紧握住,“你的大名真正是如雷贯耳,我仰望多时了,失敬失敬!”

孙中山笑着说:“我慕名来拜访你,两次不遇,今天是第三次,终于见到你了!”

“真是对不起得很,我回国去了三个月。”杨度在孙中山的对面坐下,“先生是个传奇人物,我多次想去拜见你,只是你行踪不定,找都找不到。”

“晳子先生,你这次回国去敦促张之洞出面争回粤汉铁路的主权,办了一件大事,祝贺你。”

“哪里,哪里!”杨度谦虚了一番,“舆论的压力,爱国绅商的资助,才是粤汉铁路得以收回自办的主要原因。”

孙中山说:“这话固然不错,但你个人的功劳也不可没。”